第一卷 長安亂 第十二章 君臣秘話前塵事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永延閣二層分為前後兩間,前廳敞軒向外,正對著遠方宮室,銅爐鐵釜中燃著裊裊馨香,後廳則以重重帳幔相隔,放下帳幔便是一間靜室。此時已近黃昏,內侍、婢女均在外廳相候,後廳靜室僅有天子與若虛君臣二人相對而坐。

天子座于上首,看上去廣額長鬢,儀容肅穆,尊嚴若神,但眼角的絲絲細紋和眼神中的疲態,卻仿佛在訴說著他已不再年輕的事實。

「若虛,漢家國祚已經延續二百年了,吾亦繼承大統二十有五年。」天子一聲輕嘆,打破了這短暫的靜寂,「回想這二十五年,驁自知建樹頗少,既無文景之治,更無孝武之功,黎民百姓對朕也是心有不滿吧。前年天有日蝕,去年又是大寒落雪,境內反賊嘯起,西域邊防不寧,而吾亦久無繼嗣。吾雖為天子,卻是遭了上天厭棄不成?」

若虛看著面前這正值春秋盛年,但全身已顯老態的大漢天子 ,心中不禁感慨萬分。

他還記得,天子不過二十便繼承大統,即位之初,叛逆非常,經常與親隨偷出宮去,在外閑游,不理政事,很是受了一些譏謗。等到年齡稍大一些,想要專心政事,卻又受到內官、外戚專權所累,不能一展宏圖。

那時的朝堂,就像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戲台,內官石顯被丁、傅外戚所除,丁、傅之族又被太後王氏所趁,他這個天子,卻像是戲外之人,什麼都做不得主。天下人只知道天子修上林苑,建雲雷宮,造合宮舟,奢靡巨萬,專寵飛燕、合德姐妹,整日不理政事,行事無常,但有誰知道天子的負擔和苦楚?可能只有在若虛這亦臣亦友之人面前,天子才會這樣吐露心聲吧。

若虛良久才道︰「天子春秋正盛,無需過度憂心子嗣事。至于天降災異,豈能怪罪天子一人?讖緯符應,非若虛所長,聖上何不召谷子雲、劉子政,為聖上分剖明白,也好略解煩憂?」若虛所說這兩位朝臣,皆是內學大家,精擅讖緯佔卜之術,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二人不群不黨,對聖上忠貞不二,是可以依靠之人。

天子長嘆一聲道,「子雲去年已仙游太虛了。子政也抱病在家,不上朝好久了。你若有閑暇,卻可去探望一下。」

這二人昔日與他同在朝堂,不想十年之後,一人已是天人永隔,一人也已是彌留了,驟聞噩耗,若虛心中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卻听天子又道︰「吾今可以倚靠的,唯若虛與逸雲也。」

若虛不由心下大震,天子竟將自己和張凌二人,稱作唯可倚靠之人,感動之余,真是讓他倍感淒涼。現在這朝堂,並非沒有賢能之人,但是整個朝廷勢力盤根錯節,黨群林立,能臣良將用之則可,推心置月復卻難,特別是立儲這種大事,更不敢讓別有用心者出謀劃策。

若虛沉吟良久,終于道︰「天子何不用巨君?」巨君此時已官拜大司馬,位極人臣,且隱隱已成太學之尊,儒者之首,朝堂內外無不咸服,由他主持立儲之事,想必公允得當。

天子卻緩緩道︰「巨君其人,確是人間大賢。他智識卓然,德行無漏,又能折服群儒,得到朝堂之上眾臣的首肯,實在是難能至極。但是除非除非王氏」說到一半,便再也說不下去。

巨君出身王氏外戚,就算他本人不群不黨,但他上承前大司馬王根之蔭,朝中王氏七侯都是他本族兄弟伯叔,又怎能容他作出有悖王氏利益的事?只要他還姓王,他最終听命的,就只能是長信宮中那位太後,而不是面前的天子。

天子想說的話,是「除非王氏全部死絕,巨君才能算是可托後世的肱骨之臣」,但是王氏畢竟還是天子舅族,這話也實在太過駭人,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若虛默默點頭,喟然嘆息。天家之事,果然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這天家氣運,又與天下氣運同氣相求,息息相關,不單是百姓臣子,就連天子也是身不由己。難怪身為天子,也要避入內宮,以酒色消愁度日了。

又是一陣沉默,天子終于開口道︰「若虛,你看我應該立何人為嗣?」

若虛離席下拜道︰「立嗣一事,全憑天子定奪,若虛唯上命是從。」

天子道︰「逸雲說這話尚可,你卻不能如此敷衍。」張凌是個武人,只需衷心為主即可,但若虛卻是學貫今古,通曉大勢的能臣,又怎能用一個「唯從」就把責任推卸掉?

天子見他只是伏地不言,便道︰「中山王與我一母同胞,長幼相繼,嗣天承序,可乎?」若虛唯答一個「可」字。

天子又言︰「定陶王以仁愛恭謹著稱,朝臣多有贊者,可為太子乎?」若虛又答「可」。

天子又問︰「楚王才思俊敏,深得吾心,若立楚王,可乎?」若虛仍只答「可」字。

天子問來問去,只得一個「可」字,頓時心頭火起,怒道︰「楊若虛!給我抬起頭來!」但看著若虛抬頭起身,鬢邊白發蒼蒼的樣子,突然想到這個老臣也已屆花甲之年,不由得心軟道︰「你究竟意屬何人?是梁王?還是齊王?只要你願首舉保薦,朕都可以加以查考,給以機會。」

這番話如果傳了出去,勢必要引起驚濤駭浪。天子竟會因一個謫臣的意願,考慮繼嗣人選。倘若舉薦之人他日成了天子,若虛豈不是也成了三朝從龍之臣,一人掌控了大漢百年氣運?殊不知若虛手握《星野分輿圖》,卻真可以說掌握天下氣運命脈。不論是哪位藩王,若能得他相助,尋得一尊兩尊禹鼎,天下可不就坐得穩了?

天子終究是天子,所思所念者,終究還是天下的穩固,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後嗣,誰坐上那個位子,其實並不重要。

若虛低頭拱手,微微嘆息道︰「天下氣運哪是如此容易掌控之物?聖上莫要迷信氣運之屬,還是從長計議罷。臣數十年參詳《星野分輿圖》,卻始終一無所獲,縱使真有瑞兆符應,朝上諸派,想也不會甘心臣服,怕是還要像十年之前一樣爭斗仇殺,殺得雞犬不寧了。」

十年之前。

十年前那樁牽連極廣的血案,今日已經沒多少人還記得,但若虛就是那時被奸人所趁,滿門老小皆遭屠戮,他又如何會忘?

鴻嘉四年,民間風傳有符應現于東南,為華夏之寶。若虛以為是禹鼎現世,請旨前去查訪。但是訪了一圈,卻並沒有尋得禹鼎所在。所以他便順路去拜訪一位老友,想要在外盤桓幾日。

沒想到這時,朝上卻有奸人進讒,說若虛拜訪的那人意在天下,若虛就是幫凶,已尋得禹鼎送與這人,與之共圖社稷。天子心下懷疑,下旨扣留若虛一家老小,飛馬傳信令他回長安自敘。

若虛大驚,飛馬趕回長安。但行到半路,卻听聞這老友全家已被兩鎮郡守率兵圍困,滅門之禍就在旦夕。左右為難之下,若虛最終選擇拍馬返回,去救那老友一家,但等他到時,滅門慘禍已然發生。因為耽擱時日,未能及時返回長安,朝中奸人讒言催促,已將若虛全家鎖拿下獄。待若虛返回長安之時,一門老小也盡被害死在獄中。

若虛一生自負智計無雙,不想竟被人如此戲耍陷害,不僅是自己,連帶老友也受連累,雙雙遭到滅門慘禍,如何不怨氣沖天?

害他這人,沒想到若虛不與他御前折辯,而是一人仗劍,徑直殺入他家府邸,憑借一身驚人武藝,竟將其一家殺得干干淨淨,雞犬不留,夕陰街的血腥氣數月都難以散盡。

此時天子終于知道受了蒙蔽,降下天威,將奸人一黨一網打盡,一時間罷官下獄,流放斬首者不計其數。但天子也惱怒若虛的肆意妄為,以朝廷命官之身,行那好勇斗狠之事,也罷其官職,令其返回老家閉門反省。

天子本以為若虛反省一年半載,便可再召其還朝,但沒想到若虛極是執拗,一直拒詔不還,直至今日方才回來。

在這件事上,天子對若虛頗有愧疚。若不是他听信讒言,也不會有那等慘事,只盼若虛能夠放下昔日之事,重新回歸朝堂,為國效力。但現在看來,若虛心中的怨恨,怕還是沒有完全消解。

「若虛,十年之前那事,實在對你不起,」天子嘆道,「但首惡已被你所誅,余黨也被我打盡,你還想要如何?」

「我楊洵一生,從未辜負別人,」若虛閉目回想當年,眼底隱有淚光「唯一對不住的,就是因我三日盤桓,而全家慘死的老友。如果能做些什麼,稍微彌補當年的過錯,我必赴湯蹈火,義不容辭!」

「你那老友唉,」天子長嘆一聲,「若虛應該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原侯祖上曾竊佔大寶,就算他不曾做賊,卻早沾了個賊名兒,說他要反,朕怎能不起疑心?十年之前他滿門被害,人死國除,你又如何能夠」

說到此處,天子忽地想起一事,頓時雙目圓睜,臉上全是不可思議的神色,良久才顫聲問道︰「你你那弟子,姓甚名誰,年紀多大?」

若虛仿佛沒有看見天子失態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輕聲說道︰「弟子楊熙,今年十五歲。」

「楊熙熙,」天子顫聲重復著這個名字,忽然說道︰「撥雲見紅日,真龍鼎中生!熙者,天光也!難怪,難怪!」

這幾天集市上的小兒們傳開一則古怪讖語,早有黃門向天子密報,但直到此時,天子才知這則讖語竟是出自若虛之手。

天子哈哈大笑,但笑聲中不見喜悅,卻有一絲悲涼之感。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天子無嗣,竟連自己的心月復老臣,都想要翻起當年舊賬,競逐這個位子了!

笑了許久,天子才安靜下來,用復雜的眼光看著若虛︰「你這弟子的身世,除了你之外,世上還有誰知道?」

若虛沉聲回答︰「今日之前,普天之下,唯有我知。現在加上陛下,卻有兩個人知道了。」

天子厲聲道︰「好!好!天子無嗣便有偌大過錯,連你都要欺我!寡人念你為原侯保留骨血不易,便不怪你,但想讓這孩子競逐大位,卻再也休想!自今日之後,再有一人知道此事,我便殺!」

若虛心中暗嘆,果然天子還是無法接受自己這大逆不道的提議,沒有直接將他們師徒二人下獄處死,怕是用掉了自己多年來積累的情分。

沉默良久,又听天子嘆道︰「若虛,你必定將此子視如己出,為何不讓他承你楊家之嗣?他若承你之嗣,我必保他一世顯達富貴,卻不強似趟這帝王家的渾水?」

若虛心意難平,怎會讓天子一句話便勸過?仍然堅持道︰「算來他也是宗室之子,若陛下為其正名,讓其恢復身份,為何不能坐上這把椅子?」

天子怒道︰「此事休要再提!你若讓他知曉自己身份,我亦殺之!」

帝王之言,言出法隨,不容質疑。若虛看著天子盛怒之態,便不再多言,只是再次拜伏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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