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安亂 第十一章 深宮正宜白雲隱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若虛先生自方才進宮,便一直沉默不言,不過一路走來,卻是熟門熟路,一看便是早年久慣入宮之人。可是這時,卻全身緊張異常,遍布勁力,袖底雙手也是微微顫抖,手心蓄滿真氣,蓄勢待發,仿佛看見怪物一般。

順著先生視線看去,楊熙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議的景象。在那閣樓欄桿旁邊,碧水長天之間,竟有一名漢子背靠欄柱,手提酒壺,旁若無人地仰頭飲酒。逆著陽光看去,看不出這人年紀高下,也看不清面目長相,只見他身量高大,頭上無冠,只用一根布帶束住黑發,身上衣服不整,衣襟半開,露著半個精壯的胸膛,也看不出是什麼服色,就像一個不修邊幅的街頭醉漢。

但這可是皇宮大內,如此放浪形骸之人又是從哪里來的?

引路內官顯然也看得到此人,但都裝作沒看見一般,只是回頭催促︰「請二位快些隨我入閣罷,勿令聖上久等。」

若虛先生卻似未曾听見一般,死死盯住那飲酒漢子,仿佛前面就是雷池,腳下只是一動不動。

那漢子見若虛不來,便將壺中余酒一飲而盡,將那酒壺順手一丟進欄外水中,然後大踏步迎上前來,居高臨下地大笑一聲道︰「若虛,你終于回來了!」聲音洪亮至極,屋瓦都為之震動。

來到近前,楊熙終于看清了他的容貌,只見他約莫三十歲年紀,長發凌亂,髭須胡盧,一副憊懶模樣,但細細再看,卻又只覺朗眉星目,頗為英俊。

這究竟是什麼人,竟讓先生如此戒備?

若虛先生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只是從牙縫中迸出幾字︰「張逸雲!好,好,你竟還在宮中!」語氣之中透出一絲寒意,又似有幾分苦恨之意。

「我不在宮中,卻又能去何處?」那漢頹然一笑,沒頭沒腦地說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何必耿耿在懷?你我多年未見,不要一見面就這樣劍拔弩張。」

若虛先生冷哼一聲,不回他話,但全身氣機為之一松,繼續向前走去。內官見若虛先生又往前走,便回頭繼續引路。

那漢子立在階前一動不動,眼神玩味地看著兩人行過,還特別上下打量了楊熙幾眼,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只讓楊熙一頭霧水。但先生已經當先踏入閣內,他也無暇顧及這神秘漢子,慌忙舉步跟上。

閣內進門便是一道寬闊廳堂,堂下密鋪青磚,堂上則是用黑色沉木鋪地,兩側排開兩列案幾,簇擁著堂上正中的一把椅子。再往里看,庭室分為三進,分別用青色帷幔間隔,江風吹來,飄飄蕩蕩如在仙境。這廳堂最里面不是牆壁,而是一面向著江外伸出的露台,一名身著紅色袍服,頭戴通天冠的高大男人,正在露台之上憑欄遠望,只能看見一個背影。

不必說,這一定就是整個天下最有權勢之人,大漢天子了。

內官在廳前跪下稽首道︰「陛下,楊洵及弟子已至。」若虛先生也隨之跪下,向前拜道︰「參見陛下!洵暌違聖面多年,多次勞陛下璽書垂問,卻未能隨侍左右,願陛下責罰!」楊熙也學著先生,跪下向前叩首。

「好個楊洵,剛見朕便說這樣言語,」只听天子洪鐘一般的聲音在上首響起,「你躲在鄉下不與朕見面,還能躲過一世?真以為我不敢責罰你嗎?」雖然話語甚是嚴厲,但語氣卻有些驚喜激動之意。楊熙只听前方步履淙淙,想是天子向這邊走來,心中一陣緊張,只是不敢抬頭。

「臣有罪在身,恐犯天顏,故不敢前來相見。」若虛先生伏地道。

楊熙听了這話,心中很是捏了一把汗︰先生因罪罷官,心中自是不服氣的,說出這話無異于當面與天子賭氣了。

天子听了,卻嘆道︰「你這死硬的性子,還是同以前一模一樣。」轉瞬哈哈一笑道;「你我君臣十年未見,今日重逢,何必要為昔日之事耿耿于懷?快快起來罷。」說罷直接走下堂中,伸手竟來攙扶。

片刻之間,先是門外那漢子,後是大漢天子,均向先生提起「昔日之事」,這昔日之事究竟卻是何事?好似先生受了什麼委屈,卻令天子也要溫言撫慰。楊熙一頭霧水,心中不禁存下一個疑竇。

見天子親來攙扶,若虛先生怎能再繼續執拗,只能順勢站起,躬身而立。十年未見,天子見他雙鬢已然蒼白,不由微微嘆息道︰「你我暌違十年不得相見,每當朝政大事上遇到麻煩,總是回憶起有你相助的便利,恨不能立時將你召來。人生在世,還有幾個十年?現在你既然回來了,就再上朝堂,相助于我罷。」

若虛先生深知道天家威嚴,能說出這些話來,已是發自肺腑,心中也是頗有感慨,于是再次拜道︰「上有所命,若虛豈敢不從。」

天子大喜道︰「甚好!甚好!」竟拉起若虛先生的手,與他共上樓梯,到那閣樓上敘舊去了。廳堂之中內侍宮女也隨行服侍,一瞬間身邊的人竟是走得干干淨淨。

方才天子只顧與若虛先生攀談,楊熙伏在地上無人來理,此時天子移駕登閣,更是無人管他。他抬起頭來,一臉苦笑,不知該不該站起身來。

正猶豫間,楊熙突覺一痛,竟是有人從後踢了他一腳。他體質本來就弱,這一腳又來得突然,頓時撲倒在地上,很是狼狽。

然後只听背後有人哈哈大笑,楊熙回頭一看,竟是門口那漢子走進閣來,將自己踢倒在地。那人甕聲道︰「你這少年,天子已經移駕,你還伏在此處作甚?」

楊熙心中大囧,起身囁嚅道︰「天子未赦我平身,不敢動也。」

那漢子笑道︰「天子只顧與若虛重敘別情,哪里管得到你?」又問道︰「你與若虛,是什麼關系?」

楊熙心中踟躕,想起先生對此人多有戒備,不知該不該與他說出自己身份。

那人好像看穿楊熙心中顧慮,道︰「我名張凌,官拜衛尉,是若虛的故交,你便與我說不妨。」

楊熙此時才知這位張凌大人原是衛尉卿,九卿之中負責天子起居安全的重要官員,是天子心月復中的心月復,怪不得能夠出宮入禁,百無禁忌。但看這位大人年紀也就三十歲上下,如何是先生的「故交」?難道先生十年前在朝為官之時,此人就已經在朝堂之上了麼?

但他想到,自己身份來歷沒什麼稀奇,沒必要隱瞞什麼,便坦誠說道︰「回大人,小子名喚楊熙,是若虛先生的弟子。」

「楊熙,楊熙」那漢略一思索,忽然笑道,「你既隨他姓楊,莫不是他親生兒子?」

楊熙忙解釋道︰「我無父無母,是個孤兒,蒙先生垂憐自幼收留,所以賜我也姓楊了。」

「若虛老兒的話也就騙騙你這孩童,誰知你是不是哪個相好姑娘為他生的親兒,他覺得丟人才要瞞著你吧。」那漢子環視一圈,見一條案上擺著鮮果,便去取了一個桃兒自顧啃食,一邊嘴中的話卻越發荒唐無稽。

「咳咳」楊熙被這位張大人的粗俗言語差點沒氣背過去,不由怒道,「楊熙雖然是一介草民,但身為弟子,卻不能任由大人言語辱及先生!還請大人莫要亂說!」

張凌哈哈一笑道︰「若虛這人別看現在道貌岸然,年輕時候也是一枚風流種子,思慕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比今天張通、董二之流也不遑多讓,你與他才相處幾年?又怎麼知道他沒有相好姑娘?」

楊熙听他一番胡言,卻不知該如此反駁。他自小與先生一同生活,知道先生離群索居,潔身自好,身邊半個女眷也沒有。但畢竟自己年歲尚小,十年之前先生在長安時究竟是什麼樣子,他也無從知道。但他畢竟還沒有完全被張凌繞暈,只道︰「不對,不對,大人請莫要再說!」

張凌微微一笑,將手中桃核兒直向露台之外的水中丟去。楊熙的眼神只被那桃核帶得偏了一偏,就覺面前勁風刮面,一只鷹鉤一般的大手已經掐住了他的脖子,瞬時便讓他無法呼吸,頸中疼痛無比。

直到此時,楊熙才愕然反應過來,方才只是一瞬之間,這個張凌竟從一丈開外瞬間來到自己面前,掐住了自己的性命要害。他受制于人,但脖子被掐,一言難發,雙手不由自主抓住張凌手臂,卻如螞蟻撼樹一般,根本無法撕扯得開。

然後只听張凌在耳邊輕語︰「這閣子里,除了天子,數我最大,你有什麼資格讓我閉嘴?我就算辱你先生,你不能以力服我,不能以權壓我,卻又能奈我何?」

楊熙難受至極,但更多的還是心中恐懼。張凌身手之強世所罕見,最可怕的卻是這隨心所欲,說翻臉就翻臉的性子,讓人防不勝防。難怪先生入閣之時一見到他,竟是那般警惕。

看著張凌近在咫尺,如同明燈一般熠熠生輝的雙眼,楊熙感覺自己雙眸都被刺得生疼,但這個時候,只剩眼楮還有自由,他全力抑制想要轉開目光的本能,只是向著張凌怒目而視。

就在楊熙只覺下一刻就要窒息之時,頸中突然一松,久違的空氣洶涌灌進肺里,令他大咳不休。只听得張凌冷哼道︰「若虛的弟子,怎麼卻這般不濟事,你先生究竟教了你什麼東西?」

楊熙喘息良久,方抬頭說道︰「熙自幼體弱,學不得武藝方術,但也跟著先生學了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所謂主辱臣死,若張大人還要出言辱及先生,熙雖無能,拼上性命不要,也必與大人理論到底。」

「迂腐,真是迂腐。若虛竟教出這麼迂腐的弟子,真是無趣至極。」張凌懶懶地在那沉木底板上席地而坐,又恢復了初見之時的憊懶模樣,與剛才出手傷人的凶相判若兩人。

其實張凌突然出手,也只是想試探一下若虛的這個弟子究竟有什麼藝業,是否得了若虛先生一分半分真傳。沒想到一試之下,竟發現楊熙身上沒有半點武藝,體內也無任何真氣,也只有神思錘煉還算稍有火候,沒有在自己的逼視下直接暈過去。

如此水準的弟子,也不知若虛收來要做什麼。張凌打了個哈欠,又模起一個果子要吃。

猛然間,張凌心中一震,想起十年之前那樁慘禍,本已送到嘴邊的果子也顧不上再吃,突然抬眼向楊熙問道︰「若虛是何年何月收留的你?你現在年紀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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