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吃完上家吃下家

城東的柳枝兒巷,原本偏僻荒涼人煙稀少,因為自城門再往東便是喪葬崗的關系,街巷上做的多是些白事生意。大概是因為嫌沾染上晦氣的緣故,便是再刁頑的潑皮無賴也不在這條巷子里生事,所以這些年柳條巷子的治安還算不錯,加上地皮便宜,這些年倒也漸漸熱鬧了起來,陸陸續續的有些商家鼓起勇氣盤了些門面開始做起了活人生意,肉鋪米店和棺材店紙人店比鄰而居,剛開始看起來有些別扭,看慣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畢竟住在此處的街坊鄰里,誰也不想跑個老遠去采辦物資。

更何況此間的商鋪,賣的都是生活常用物,倒是價錢公道,要比主街那邊都要便宜上一些,這一點便被那些數著銀錢過日子的貧苦人家極為看重,所以不止是柳枝兒巷的居民,一些周邊街巷的人,也喜歡特地跑到此處來采買。

靠在城里頭最大的李記棺材鋪子旁邊的,是一家連招牌都沒有的米店,只是用一方紅紙寫了個「米」字糊在門面上作數,和旁邊棺材鋪子的白底黑字倒是相映成趣。店里賣的都是從城郊鄉里收來的本地陳米,無論是顆粒的飽滿程度還是色澤,一眼看去便知品質不高,還有肉眼可見的一些塵粒摻雜其中,更不說那些極為細小的米蟲在里面歡快的捉迷藏。

只是米店的價格極為低廉,低到讓人有些擔心這家鋪子還能不能開下去,所以幾乎沒有人忍心真在米的品質上挑三揀四。

誰都知道城西那些米店的大米油亮光澤,做出來的米飯滋和糯實、清香可口,可那也得有閑錢去買不是?

這樣的米店哪里還敢請什麼伙計,這些年可都是只有一個顫顫巍巍的老掌櫃守在店里,大伙兒記不全名字,只知道他姓盧,便親切的稱呼他為老盧頭。老盧頭待人和氣得很,沒生意時便整日里坐在店門口的長凳上曬太陽,喜歡眯縫著眼和每個路過的行人樂呵呵的打招呼,遇到客人上門便拄著拐起身,咧著那口快要沒牙的嘴笑眯眯的做生意。

「老盧頭,有成橋鎮產的新米不?」

老盧頭靠在門邊上小憩,聞聲用力的睜開惺忪睡眼,仔細打量了下面前這個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不由得詫異道,「有是有,可小店的成橋米可是要比城西米店還要貴上兩成,客官還要不?」

眼前的中年人一襲青袍,寬大的斗笠幾乎把整張臉都遮擋住了,他站在檐下的陰影里,手里拄著一根枯黃的竹竿,在門檻上輕點了兩下,這才遲疑的問道,「五十斤有沒有?」

五十斤自然不是小數目,尤其對于柳枝兒巷的那些街坊來說,一下子買個斤把已算出手豪闊,何曾見過一開口便是五十斤的大主顧。老盧頭笑得臉上的褶子都要開了花,連忙扶著門框站起身來,向著門里做了個請的手勢,一臉感慨又帶著點恭敬討好的神色道,「客官大手筆啊,請隨小老兒進後院米倉驗驗貨。」

中年人沉聲應了一聲,抬腿邁進鋪里,看著老盧頭熟練而又費力的收拾好鋪子,然後仔細關上店門,這才取下頭上斗笠,露出一張老實巴交的臉龐來,正是那位當街行刺失敗後潛走的刺客。

栓好鋪門的老盧頭楞了楞,眼神在中年人臉上逡巡了兩下,這才垂下眼簾感慨道,「不是當面見著,怎麼也想不到不二樓里鼎鼎有名的夜落竟然是這般普通模樣。」

這話听著像是當面指摘相貌,說的並不客氣。倒是那被稱作夜落的瘦削刺客並不以為意,只是極為隨意的笑了笑,素來最出色的刺客,講究的便是普通二字,若有哪處出挑容易被人記住,哪還能夠遮掩得住自己的行蹤。

這普通二字,便是老天爺賞的飯碗。

「你且在後院呆上幾日,等風聲消了,小老兒想辦法掩送你出城。」老盧頭見門窗閉鎖後屋內光線昏暗,順手掏出火折子,把櫃面之上的油燈點著,這才望著夜落悄聲說道。

顯然昨日當街刺殺失敗的消息已經傳到了老盧頭的耳中,他倒是沒有流露出什麼可惜的表情,更沒有好奇的想要去打听其中的細節。所說的話也簡潔明了,沒有什麼多余的廢話。

「我若想出城,何需專程來找你。」夜落鼻子里輕哼了一聲,順手端起桌上陶碗,望了一眼復又安放在櫃台上,這才從懷里掏出個玉佩,交待道,「你想辦法去趟紅袖樓,將這個玉佩交于趕車的劉姓馬夫。」

老盧頭沒有伸手去接玉佩,只是拿起櫃台上的陶碗,將里面的清水一飲而盡,又取過一邊的陶壺將碗重新斟滿,自己抿了一小口,這才重新遞到夜落面前,用不容置疑的語調提醒著,「主上只讓我把你送走,你可莫要另生枝節。」

多年的殺手生涯使得夜落對周遭的一切都極為謹慎小心,明明嗓子都已渴得冒煙,卻只有見得老盧頭親口喝過,這才極為小心的端著水碗,就著老盧頭剛才喝水的地方暢飲而盡。

他放下碗,舉袖抹了抹嘴唇,極為滿意的打了個水嗝。想著昨日的刺殺不僅沒有得手,更是折損了自己極為親近的一名弟兄,剛剛因著涼水滋潤而稍許清爽的胸腔又迅速的燥熱起來,低沉的聲音中便帶了幾分怒意,「這李興霖幾次三番的壞我好事,殺我兄弟,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老盧頭眯起了眼,心想這話從一個殺手口中說出真是有失偏頗。黑暗世界有著自己的規則,拿人錢財,取人性命或者賠上性命,都得有願賭服輸的氣魄。無論是劫牢還是刺殺,屢次失手也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就算是自己的胞弟折殞在大牢又能如何。談生意便要有談生意的樣子,怎麼能將這筆債強行的安在別人頭上。難不成別人知道你要來,還得提前把自己捆好了等你不成?

近些年在不二樓里聲名鵲起的夜落,習慣了勝利帶來的光環與吹捧,享受著由此衍生出來的權利和財富,飄飄然之下又如何能夠接受挫敗所帶來的失落。想到此番接連損兵折將的慘敗回去,不僅自己在樓里面的品級會大受影響,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威望更是會毀于一旦,那幫原本自己瞧眼不上的人也定然會在背後風言冷語的指指戳戳,素來自視極高的夜落就覺得胸中憋悶不已,思量著怎麼也要在這個不識時務的李城主身上找回場子出口惡氣。

至于宗門幫派不得行刺帝國地方大員的慣例,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一來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二來也是以為只要自己手腳漂亮,便沒有人查到隱藏在暗夜世界的自己身上。

只可惜舊仇未報,又添新恨。

老盧頭嘆了口氣,想著現在年輕一輩心氣太高野心太大,總想著一步登天,連帶著手段也過于偏激,全然不像那些老派的前輩們老成持重。

雖在江湖草莽,也是要把道義放在第一的。

「主上的意思是就此罷手,不要再生枝節。」老盧頭頓了一頓,只當沒有望見夜落臉上漸起的怒意,好心提醒道,「若是惹得主上震怒,只怕反而不美。」

「不美?」夜落臉上譏誚之意一現即隱,刻意壓低的聲音中透著難以遏制的憤怒,「我折損了自己的弟弟和那麼多兄弟,你以為我還在乎你家主人認為的美不美?」

老盧頭微微抬起眼簾,望著昏黃燈光里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咧著嘴笑了笑,卻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兩個人沉默了半晌,見得老掌櫃依然保持著那絲說不上是客套還是疏離的笑容,牙床上幾顆孤零零的牙齒恰到好處的彼此避開,略顯得有些怪異好笑。夜落皺了皺眉頭,強迫自己將眼神從老掌櫃一口錯落有致的牙齒上挪開,微咳了一聲,算是率先打破了略有些尷尬的局面。

他有些不耐煩的說著,話音里面帶著不容商量的狠厲,「和你家主上說,把尾款結了,以後的事情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便再也沒有半點關連。」

老盧頭本就虛假的笑容瞬時僵在臉上,心里面不禁泛起一陣錯愕的感覺,若不是自己親手牽線,定要懷疑眼前這位刺客是不是真的出自不二樓。

吃不下上家,便想著來吃下家,這久負盛名的殺手組織,百多年的金字招牌,竟然也能做出這般壞道上規矩的事兒來?

老盧頭自嘲的晃了晃腦袋,想著自己倒底是老了,跟不上現在年輕人的想法。還是主上說得對,現今世道崩壞,這些見錢眼開的家伙,和那些沒養熟的狗沒有兩樣,若手里只有骨頭沒有鞭子,遲早得被反咬上一口。

該死的李呈央還在南紹大牢的地牢里躺著,這群蠢笨的刺客們連面都沒見著,便死得七七八八。耽誤了正事不說,我還沒想著去討要定金,他們這會兒竟然還有臉來要尾金。老盧頭深吸了一口氣,想著自己隱姓埋名做了這麼多年的米鋪掌櫃,別的不說,那一身的涵養功夫算是修煉出來了。若是放在十年前,只怕就算打不過,也要跳起來破口大罵把滿口唾沫噴在對面的臉上才覺解氣。

老盧頭沒有正面去回應夜落的話,只是望著面前幽幽跳動的燈火,頗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小老兒接到的指令是把你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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