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你為什麼會變成如今這樣呢?」
除夕之夜,室內不曾點燈,晏既的影子落在高世如身上,一片昏昧。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來,遮擋住了他身後那些比室內要明亮一些的光線,讓自己的眼楮能夠慢慢地適應下來。
這世間的一切繁華都與他們無關,在內室之中流淌的,只有嘲諷、不安、還有絕望。
與舊年道別,也同樣與過去的,年少時的朋友道別。
高世如沒有回答他的話,她只是慢慢地將自己的手放了下來,仍然平靜地坐在玫瑰椅上。
「今夜……應當是除夕了吧?」她的聲音是沙啞的。
被關在屋中數日,關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她原本也掙扎過,喊到聲嘶力竭。
卻就像是她離開長安之後的人生一樣,無論她做再多的事,都是徒勞無功的。
她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晏既的回答,于是她抬起了頭,「三郎,你今日來送我上路,卻連這樣的問題都不願意回答我了嗎?」
她一面說,一面望著晏既笑起來。是從前上林桃花的姿態,卻滿目淒惶。
晏既慢慢地朝著她走過去,將酒壺放在了她身旁的桌上,他終于回答她了,「再過半個時辰,承平十九年就要來了。」
高世如的目光,難以從那個酒壺之上移開。
他們都是在宮里長大的,哪里會不明白,這一壺酒的意義。
她又笑了笑,發出沙啞的聲音來,眼中的淚直直地墜落在了地上,不必她用手去擦。
「三郎,你還記得嗎?在我們都還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受了驚嚇,在上林苑中大哭,遇見了你。」
他們年歲相當,在襁褓之中的時候,便常常一同出現在鳳藻宮里了。
所以根本就回憶不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面究竟是什麼時候,只是能夠想起來一些,令她記憶深刻的場景而已。
「梁帝的意妃是我母親的堂姐妹,小時進宮,我常常會跑到她的景春殿里去。」
「而那一次我在上林苑中大哭,就是剛剛從景春殿里跑出來的。」
她看見了不該看到的,梁帝賜了意妃一杯毒酒,她飲下之後,髻墮釵橫,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她倒下來的時候,唇邊有血,眼楮還是睜開的。穿過內侍之間的空隙,正好同我對視著。死人的眼楮。」
晏既的語氣很平靜,「她差點害死了大皇兄,是死有余辜。」
高世如低頭笑了笑,輕輕嘀咕了一句,「還是這樣非黑即白。」
而後道︰「我並非是要同你辯論她究竟有沒有罪的。三郎,我只是想知道,你應該不會讓我走的如她一般可怖吧?」
就算他過去恨她,往後也恨她,若是只有這一刻不恨她,那也是好的。
算是成全她年少時的一點痴心。
「這壺酒沒有那樣烈,你會如喝醉一般,霞生雙靨,在睡夢之中離開的。」
晏既的語氣輕柔,恰似她過往的一場夢。
于是高世如接過酒壺,為自己斟了第一杯酒,她甚至還在同晏既開著玩笑,「今日的酒,我便不讓你了。」
他仍然是勝者,新年的歡慶之酒,應當和同為勝者的那些將士一起喝。
摧人心肝的毒酒,喝起來也和瓊漿玉液一般,是甜的。
「三郎,你還記的那一日麼?我靠在上林苑中那棵老桃花上哭,將在樹上睡覺的你吵醒了。」
她不知道在此刻應當同他說些什麼,只是不斷地想起過往的事來,意圖消除她心中的惶惑。
「你應當是嫌我煩,根本懶得問一句我到底是為什麼在哭。不過也裝出好聲好氣的模樣來,折了一枝桃花來哄我。」
想到好笑之處,她也適時地微笑起來,「後來我回了雍王府,起了三日的燒。迷迷糊糊之間總是念叨著你送給我的那枝桃花。」
「我父王還以為我說的是什麼,听了一個騙子道人的話,說我的病要有桃花在身旁才能好。」
「所以我父王幾乎把滿長安的桃花樹都禍害了一遍,我醒來的時候,滿院子都是各色的桃花枝。」
只是終究不如他的那一枝好。
晏既也還記得這件事,「所以後來,長安城中的許多人都稱呼你為‘桃花郡主’。」
只是這個稱呼,在後來的歲月之中,也漸漸地被人遺忘了。
想到過往之事,晏既好像也找回了一點從前的稚氣。
「再後來你同雍王妃說起了我安慰你的事,雍王妃便帶著你到宮里拜訪我姑姑,向她道謝。」
也是因為自己的族妹獲罪身亡,怕牽連了雍王府,所以急于同鳳藻宮修好關系。
「你從小便健談不怕生,把那一日上林苑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包括我爬了上林苑中的那棵桃花樹。」
「阿急急忙忙來同我報信,我想要溜出鳳藻宮,卻還是被听聞了這件事的阿姐抓了個正著。」
「她好生將我訓了一頓,從此之後,我便再沒有爬過上林苑中的樹了。」
而一個人的童年也就是那樣短暫的,呼嘯而過,走到如今,再也不會有當時的心境了。
高世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上林苑之中的桃花,與長安城西的槐樹,三郎,我究竟輸在了哪里?」
晏既看著她又喝下一杯酒,終究是不忍再看了,「景陽,從來都是你自己退出的。」
「又或者說,你從來都沒有參與過。」
他心平氣和地同她談論著,「你需要的只是一個出身貴冑,樣貌俊朗的丈夫,能夠讓全長安城的貴女都羨慕的丈夫,從來也不是我。」
她只是想要滿足她的虛榮心,滿足她的高貴而已。
高世如反問著他,「這同你是沖突的麼?我愛慕你,同樣愛慕著你能帶給我的一切,這是錯麼?」
晏既不自覺皺了眉,「但這世間事並非是一成不變的,或者承平十二年的時候晏氏沒有被族誅,或者那是很多年之後才發生的事。」
「我並非永遠能提供給你所需要的,而你在發現那些外在的東西都不再屬于我之後,你頃刻便會不再愛我了。」
「景陽,你的愛從來都是有條件的。」也從來都讓人沒有安全感,讓人難以接受。
「只不過是你後來也沒有能夠如願以償,所以才會不斷不斷地想起我而已。」
高世如看起來是想要反駁,晏既並沒有給她機會。
「當你得知你要嫁到河東,嫁給裴沽的時候,你心中是否也曾經比較過,若是你當年仍然堅持要做我的妻子,又會是如何?」
「你不會這樣選,對不對。」
高世如的身體歪在了桌上,她好像已經開始醉了。
她不敢再看晏既,只是緩慢地轉動著手中的金樽,而後斜斜地望著窗外的夜幕,任由眼淚滴落下來。
「長安貴女都說晏家的三郎不解風情,不懂女兒心,但至少,你還是很懂得我的。」
當她坐在裴氏的婚房之中的時候,當她咬著下唇,不肯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的時候,就像是飲鴆止渴一般的安慰自己。
喜歡又有什麼用,若是要她嫁到太原,她的境遇,只會比今日更難。她不願意,她不能!
千金情意,在她這里,終究還是比不上萬金權力。
分明是被人戳穿了,她心里還是有一些小小的不甘心,「今日除夕,是你在我身旁,送我走一條沒有歸途的路。」
「若到了來日,不知道殷觀若往前走的路上,又是誰來送她。」
惹人可憐的時候,也總是有些討人嫌,她向來都是如此的。
晏既站起來,準備離開了。「景陽,你喝完這壺酒之後好好睡一覺,我便先走了。」
高世如猛然被那酒給嗆到了,卻也忙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衣擺。
「三郎,你怎麼這麼快便要走了。你方才不是還問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麼,我現在就回答你。」
晏既停下了腳步,他其實也並不是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無非是感慨而已。
高世如見他不再走了,素手自他的衣擺之上滑落下來。
「因為我不甘心。不甘心一輩子就只做高官之妻,永遠都只是宗室旁支。」
她的父親沒有用,永遠都指望不上。鐘德妃承諾她,等到裴沽過世,她便會為她做主,向梁帝進言,將她嫁給鐘氏子弟。
她原來心動過,很快就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謊言。不是德妃騙了她,是她自己。
她根本就不是想要嫁給什麼年少有為的少年郎,她是想要天下女子的羨慕,可又有哪個位置,能夠高貴如鳳藻宮之中的鳳座?
她姓「景」,是整個王朝最為高貴的姓氏。
可是她是女兒家,永遠都沒有機會做帝王。就連皇後的位置,也永遠都會和她擦肩而過。
「其實若是三郎你再不起事,裴沽很快也要有所作為了,他只是被他的病,還有他的蠢兒子拖累了而已。」
若是裴沽不曾生了這樣的病,他們未必不能做一對一同征戰南北,最後共享天下的夫妻的。
「夫妻」這兩個字,對她而言,承載更多的原本就是利益。
「若是萬一裴氏的運氣好,他養在林中的那條巨蟒變成了真龍,我拿捏住了他唯一的嫡子。」
「到了將來,我未必便不能做下一個武曌,不是麼?」
這樣的話現在說來,不過是笑話而已。
為士兵之首,曾經將所向披靡的晏明之牽絆過月余,便是她這一生最值得人銘記的事了。
晏既定定地望著她,「景陽,為什麼你從沒想過不去依靠男人呢?」
就算是武曌,也是先成為唐高宗的皇後,而後才成為帝王的。可女子,難道就真的只有依附男子上位這一條路麼?
高世如對他的質問充耳不聞,或許也是她並不知道如何回答。
「而我後來若是不給李玄耀那個閹人一點甜頭,他又如何肯給給我留下一點喘息之機,讓我再被梁帝利用一次,做一點我想要做的事?」
晏既微微皺著眉,「所以安邑驟然失守,涌入了那麼多高熠的軍隊,果然和李玄耀有關系。」
他就知道,李玄耀該死的事,並不止他從前所知的那一些而已。
「上苑桃花,人人都能攀折,反正也皆是斷腸枝。」高世如又飲下一杯酒,至少他們都死在了她之前。
門外傳來方紓的聲音,「將軍,夫人在等您過去。」
晏既輕輕地應了一聲,而後道︰「景陽,我不能再送你了。母親和阿柔還在等我,無論如何,我都要感謝你救了我母親。」
他們在城樓對峙,高世如以他母親李夫人的性命相挾。
裴俶挽弓欲取他母親的性命,掃平他眼中大軍前進的阻礙,卻也是高世如下意識地護住了她,令他們有了可乘之機。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她做了這件事,所以才得了今日的體面。
她已經不在意了,「只是我想告訴你,不要相信裴靈獻,哪怕你們曾經合作。」
千萬不要相信她這個詭計多端的繼子。
「可是他救阿柔的時候,看起來又格外真心,也差一點就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她真心地建議著晏既,「三郎,你應該好好地去探究這其中的原因。」
她知道她不能再留他了,人之將死,她便說幾句好話吧。
「我有時候做夢,夢里都是我們年少之時,在上林苑中游春,或是縱馬馳騁于京郊的時候。」
在他們年少不知愁,也究竟不知情為何物的時候,長安游子,馳寶馬、飛金鞚。
落花踏盡游何處,風光去處滿笙歌。他們可以肆意地對彼此微笑,沒有後來的那些糾葛與痛苦。
到如今,好天良夜,知道盡成悲咽。
「三郎,我人生所有的挫折,都是你給我的,快要好起來的希望,也都是你抹去的。」
第一次愛慕一個少年郎,沒有結果。後來她的丈夫,也是死在了他的手里。
「所以在離開之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偶蒙春風榮,生此艷陽質。豈無佳人色?但恐花不實。一朵桃花,永遠都不可能如南山松一般獨自蕭瑟。
晏既回過頭望著她,在醉意朦朧之間,她好像又望見了年少時那個總是對她微笑的少年。
她終于開了口,是她人生之中的最後一個問題,「三郎,你究竟有沒有一點點喜歡過我?」
一點點就好,年少時不懂事的那種喜歡也好,她沒有奢求愛。
晏既低下頭,像是滿懷歉意,「景陽,我不願意騙你,來日你到了地下,自己也會明白的。」
若有魂靈,可以洞悉世間一切。他不想到了此刻,反而對她說謊。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收起了她方才的自作多情。
而後微微抬起了下巴,神色之間,又是那個冠絕京華,面如桃花色的景陽郡主。
「我知道了,三郎。你可以離開了。」
就像是妝褪臂閑,髻慵簪卸的女兒家,要將旁人都趕出門去。她是郡主,是長安城中最為尊貴的女子,是比他要尊貴的。
晏既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腳步堅定地從房中踏了出去。
走到拐角處,遠處山間傳來一陣鐘聲,是子時已到了。承平十九年到來了。
仰起頭不見月色,戰火初歇,也不見新年焰火。
新歲明朝是,故鄉何路歸?他們都已回不去夢中的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