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元嫣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景明殿里的夜可以這樣的漫長。
她回到殿中的時候,分明就已經過了夜半,仰起頭望不見月亮了。
夜靜了又靜,內殿燭火俱滅,殿門緊鎖,她獨自一人坐在殿中,一點點月光透進來,木制殿門上雕花的影子落在地上,蕭瑟再蕭瑟。
這樣的夜晚,像是她剛剛得知自己要被父親送進宮的時候。
會稽謝氏的女兒,及笄之時,都要舉辦春宴。整個梁朝,有資格做謝氏女兒座上賓的人少之又少,更不必提入幕之賓了。
只是她的及笄禮才剛剛過去,父親和母親為她準備的一切便都成了泡影。
她以為會永遠太平強盛下去的國家,和父親以為,他們會擁有的永遠奢靡的生活,在戰爭開始的那一瞬間,便永遠成了夢幻泡影。
只是戰爭爆發在長安,她們偏居江南,她原本以為戰爭的陰影還是離她們很遙遠的。
其實她想的也並沒有錯,只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陰影只是先籠罩在了她和她的妹妹身上而已。
梁帝要在吳越之地遴選嬪妃,他人尚且還在逃亡路上,便已經開始令人安排這些奢靡享受之事了。
謝家是會稽的第一世家,同吳家、陳家一樣,都不能免去送族女進宮的命運。
她恰恰好過了及笄之齡,妹妹卻還差了一歲,卻也同樣被選中,預備在梁帝進入薛郡行宮之後,便供梁帝選擇。
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她們這些世家用金玉堆起來的女兒,也和金玉一樣,只是男子用來討好比他們更強的男子的禮物而已。
越是明白,越不會去抗爭,越是無可耐何的接受。
畢竟在梁帝看來,這是他對謝家的加嗯,她只能歡天喜地地去接受。
梁帝到達薛郡之後,她便同妹妹一起,跟隨著梁帝派來迎她們往魯縣去。
落難帝王,最不應該講究的便是過往的舊禮,他卻不是如此。
所以才讓她在一眾內侍之中,一眼看見了那個年輕的禮官。
江南世家,關系盤根錯節,身為謝氏嫡女,她其實見過許許多多優秀的少年郎。
鮮衣怒馬,風度翩翩,或是文質彬彬,學富五車。都是令人心動的品質,她也的確心動過。
她從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她為了另一個人真正心動,卻是因為他和她一樣,都是灰頭土臉的,他有一雙憂郁的眼楮。
倉皇藏在心里,只有一樣的人,才能夠感知到,彼此吸引。
卻沒法說出口。
縱然戰爭還沒有波及到江南數郡,可是源源不斷地有糧草與士兵被輸送出去,普通人家,一樣是家破人亡,民生凋敝。
原本繁華的城鎮幾乎少了半數的人口,最諷刺的是,還有他們這樣的人的存在。
她和妹妹,與謝氏獻出的其他良家女子到底還是不一樣的,旅途之中若是有一些事,還是要來過問她們的意見。
其實也就是她的意見,畢竟妹妹向來都沒有什麼主見,因為思鄉和無措,終日都黏在她身旁。
每一次她都是戴著冪籬听他說話的,他或許連她的樣子都不曾記得。幸而只是出發時的那一眼,她也將他的樣子記得很清楚。
他每一次同她說話,她在他面前端坐著,都會在心里描繪著他的模樣。
而她同時也會在心里自嘲,她這一生已經注定了會是旁人的女人,或是物件。
唯一有過的一點青澀的,真切的情感,卻是用這種方式,何其可悲。
在將要到達薛郡的時候,他們遭遇了從長安一路奔逃而來的流民。
饑餓和貧窮、恐懼築成了他們的勇氣與惡念,如她們這樣的富貴隊列,沒有精兵相護,正是他們眼中最好的劫掠對象。
她既不想回憶那一日,又最留戀那一日。
因為她的人生走到如今將要終結,那大概就是她與他之間唯一一日不必間隔著冪籬,不必間隔著人世之間所有能夠阻礙他們在一起的因素,與彼此相依為命著。
隊列被人群沖散了,唯有他們還在一起。
她分明應該為自己的妹妹擔心的,可是她的心卻可恥地靠近著她身邊的那個少年。
他們躲在一戶早已廢棄人家的柴房之中,這大約是她這一生所呆過的最糟糕的地方。
可是她身旁卻又偏偏是她最渴望不可及的人。
他同她致了歉,將她牢牢地,卻又仍然是禮貌地護在身後,一直向外小心翼翼地探看著,期待著城中的士兵能早些發現這里的異狀,期待早些得救。
可是他不知道,城中的士兵救不了她,能救她的人,這世上唯有他一個而已。
他寬慰著她,「謝小姐請放心,很快便會有援軍過來了,我們不會在這里呆許久的。」
她望著他的肩膀,望不見窗外的情形,他的肩膀,就是她此刻唯一安全的邊際。
她到底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藺大人,其實我情願永遠都沒有援兵。」
他居然沒有反駁她,他只是笑了笑,話音之中藏著無盡的悲涼,「在數月之前,我曾經也如謝小姐這樣想過。」
他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可是後來我發覺,若是沒有援軍,也並不一定便會是比如今更好的結局。」
她那時並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事,很想任性地回答他一句,她覺得是這樣的。
少年人卻驟然回過了頭,眼中又盛滿了那種他們所共通的悲傷。
她望著他的眼楮,仿佛她就是他,她忘記了這些年所學習的矜持是為何物。
「若是可以永遠被困在這里,逃離另一個囚籠,藺大人會願意麼?」
其實她是在問他,他對她是否也有一樣的情感。
夕陽的殘暉之中,眼中總是盛滿憂郁的少年郎垂下了眼,像是在思考,又好像是永遠都不會給她答案。
他最終還是開了口,「臣的職責,是護送會稽郡的麗人們到薛郡的行宮中去。」
「謝小姐的出身雖然是最尊貴的,可卻並不是唯一一個,臣職責所在,應當護衛的人。」
這于她而言,已經是最完美的回答。
哪怕柴房的門很快便被人粗暴地踹開,塵土飛揚在最後一點昏昧的光線之中,她到底還是覺得,她的人生並不是全然都在被旁人利用著了。
還有一點點,一個小角落是屬于她自己的。
而後他們一路前行,再也沒有遇見過任何的阻礙,他們同時在向他們的離別奔赴著。
謝氏同時送了她和她的妹妹入宮,每一個人身上都肩負著家族的責任。
一個被梁帝挑中的要入宮為妃,另一個要做梁帝臣子之妻,兩種都是身不由己。
既入梁宮,她當然是要往最高處走的。
若是沒有了愛人,有權利當然是最好的。就算入宮只是普通妃嬪,她也會努力地往上走,直到不能走為止。
她會成為比文嘉皇後更出色的皇後,她比她更年輕,或許也更美麗。她更處在梁朝風雨飄搖之時,患難更能體現能力。
她也會有足夠的時間來為這個國家誕育新的繼承人,高氏的王朝,未必就會這樣輕易的落幕。
一切似乎都在往她的族人所預設的方向走,也只有她的親弟弟關心過她快不快樂。
她仍然記得,在她離開山陰城的前一天,弟弟翻了她的院牆過來看她。
他說,若是將來有其他的女子要和她爭寵,他一定會幫她出頭的。所以其實,連最不懂事的弟弟,也覺得她天生就該做妃子。
然而第一次見到薛慶的時候,他其實是給了她一點希望的,另一條路的一點希望。
薛慶見到她的時候目光之中並不是驚艷,而是一種令人感到不安的訝然。
于是她不動聲色地塞給了他一個荷包,求他為她解惑。
她知道,像他這樣的內侍,能夠接過她的東西,不是因為貪圖這點錢財,而是給她面子,所以他待他一直是很恭敬的。
他便告訴她,她生的很像梁帝從前的一個嬪妃,這于她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不若早早急流勇退,去做臣子之妻,好過留在宮中,珠簾玳瑁床,君王不來宿,空留炷牙香罷了。
他還透露給她一點點消息,他說,那位大臣姓藺,是一路跟著梁帝從長安過來的。
她知道的,她知道就算是這樣,也並不一定會是藺緒的。
在梁朝「藺」雖然不算是個大姓,可東逃三百官員,總有幾個是同宗同源的。
可是她知道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知道自己還是忍不住想要去賭這一把,在這兩個迫不得已的選擇之中選擇更差的那一個。
讓自己的妹妹留在這芷珠宮闕之中,享人間最後的一點富貴。
她知道,謝家的女兒,既入了宮,總是要得寵的,妹妹過的不會太差的。
于是她放心地,在殿選之時,走到了梁帝面前。
再後來,再後來她就做了梁帝的燕婕妤,她也的確懷上過孩子。
只可惜母子緣薄,她到底是沒有能夠把那個孩子生下來。
做了德妃,做了他後宮之中的第一人,卻再也沒有機會懷上孩子了。
梁帝後來再也沒有踫過她,開始的時候她覺得這是一件壞事,也是一件好事,直到她發覺他其實是再也沒有踫過行宮之中的任何一個妃子。
他們也曾經在含元殿,長安殿這樣的地方相遇過。
她也听見過宮娥們粉含春意,私底下熱熱鬧鬧地討論著他。
討論著他俊朗的容顏,討論著他清正憂郁的氣質。
討論著不屬于她們的人如此熱烈,相愛過的人再遇見,彼此臉上卻都凝結著冰霜,仿佛從未相識過。
梁帝要賜婚的藺氏臣子並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親。
她尚且在慶幸這樣荒誕的事情沒有發生,她就發現了一件更糟糕的事。
原來她的妹妹也在偷偷地喜歡著藺緒,在夢中呼喊過的「中意」,是他的字「仲繹」。
她與藺緒其實不了解彼此,相愛是因為心意相通。她甚至連他的字都不知道,還要自宮女口中听來。
她和妹妹之間,到底還是妹妹更加悲慘。
原本她以為,她的日子,會就這樣一日一日地過下去了。
袁靜訓沒有想到,薛慶沒有想到,她沒有想到,誰都沒有想到,梁帝會再將殷觀若迎回宮中。
或者這其實也是一種必然,就好像她的得寵一樣。
這時她才發覺,其實她還是有些嫉妒殷觀若的,不喜歡她,沒法和她做朋友。
在剛剛成為梁帝的妃嬪的時候,在她飛速地晉位的時候,她甚至覺得梁帝其實也是有些喜歡她的。
不是因為她也有些喜歡他,只是一個少女的美麗困于深宮之中,便只能以這種方式得到承認而已。
而其實她要同殷觀若爭,並不是在爭男人,而是爭權力。她又不愛他,也是他毀去了她和她妹妹的幸福,梁朝萬千女子的幸福。
她所有的委曲求全,所有的模仿,不過都是為了讓自己在行宮中過的更好,為了行宮外的家人過的更好,她不恨他們。
只恨自己出生在這樣的家族而已。
男人們在亂世之中仍然醉生夢死,她也可以如是。
用扮演這個角色,在夜深人靜之時告訴自己,說服自己,她不是這樣的,她沒有被改變。
殷觀若說的也沒有錯,是她自己流露出了風聲,便應當由她自己來承擔這一份後果。
她一直都以為自己沒有軟肋,他們之間的情意,就連一直陪伴在他們身旁的妹妹也沒有看出來。
所以她自然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因他而被威脅,但情根既已深重,如同她的來處。
家人與愛人哪一邊都不能背叛,她當然也只能這樣選。
她放下了手中的筆,將信紙晾干了。
而後喚進了她的侍女,「忙碌了一夜,本宮要好好地休息一會兒,想要安靜,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做這件事的時候,當然是要安靜的,不能被人打擾的。
「不必為本宮準備午膳了,到晚膳的時候,你再過來。記得將這封信收好了,明日本宮會有用。」
侍女很快就退了下去,她們都知道她在景明殿中的脾氣,並不如在外面那樣好。
殿中又剩下全然的安靜,只可惜太空曠了。
即便初生朝陽的光芒與黃昏時類似,她也再找不回那一日柴房之中,怦怦跳個不停的那顆心了。
就讓它不再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