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若沒有必要,去和袁靜訓解釋探討這個問題。
她站起來,長嘆一口氣,慢慢地後退到了原處。
「若是這世間如你一般的自私之人皆能得善果,‘公理’二字何存?」
袁靜訓低著頭,猛地吐出了一口血來。鮮血灑落在鵝卵石之間,本就已經枯萎的苔蘚之上,更添沉沉死氣。
她似乎絲毫都不覺得意外,轉而又抬起頭看著觀若,語氣堅定,死不悔改.
「無論善與不善,這些年陪在高熠身邊的人終究是我。」
仿佛這是莫大的榮耀,是觀若與旁人輾轉反側而不得的東西。
「是,無論如何,娘娘都已經早就不在了。陪在高熠這樣的人身邊,根本也是生不如死。你說是嗎,袁夫人?」
要一日又一日看著上林苑中百花齊放,一日一日的看著自己的衰老。
看著君恩如流水,一日一日潤澤著其他的宮室,而她自己,卻連像樣名分都沒有。
只能每日圍繞在那些屬于他的女人身旁,永遠都不可能和她們平起平坐。
高熠曾經喜愛過她嗎?或許是有的。那份喜愛也不過如喜歡一朵曾經路過的花,只那一眼而已。
袁靜訓並非是一個人過來求見觀若的。
她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宮娥,身旁也是有其他的小宮女來伺候的。
那個小宮女似乎並沒有被她教好,見觀若和袁靜訓對話鋒芒盡顯,嚇得渾身發抖,大氣都不敢出。
一直到袁靜訓吐出了那一口血,她才慌忙撲到了袁靜訓身旁,想要將她扶起來,「夫人……夫人……」
她手中原本捧著什麼,情急之下,不管不顧地將東西丟了出去。
卻遭到了袁靜訓的訓斥,「大膽!」
她口中的那一口血還沒有吐干淨,此時動了氣,喉頭又涌上來一大口鮮血,將她剩余的話吞沒在了喉嚨里。
她自己勉強爬了過去,將那幾本看起來像是什麼冊子的東西抓在了手心里,沉重地喘息起來,像是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文嘉皇後舊物,豈容你如此怠慢。」
袁靜訓簡直就像是方才台上咿咿呀呀的戲子,終于唱出了她該唱的台詞。
那小宮女受了訓,更是畏縮起來,等到袁靜訓拍了拍她的手,她才終于反應過來,應當將她扶起來。
觀若只是站在原處,靜靜地看著她的表演,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文嘉皇後舊物,她哪里來那麼多的舊物,分明都已經焚毀于鳳藻宮內殿之中了。
袁靜訓站在一旁,扶著那個小宮娥的手,靜靜地翻看起她手中的書冊,「承平十一年三月初三,帝自灞水邊游春而歸,幸鳳藻宮,皇後侍駕。」
乍然听得這一句話,觀若還以為這是袁靜訓自己這些年對高熠的愛戀所留下的記錄。
「帝與後閑言,言其于灞水邊得見一平民少女,年不及豆蔻,為人欺凌,一顰一蹙之際,類極後年少之時。」
听到這里,觀若終于明白這究竟是什麼了。
這不是袁靜訓自己的記錄,而是文嘉皇後當年的起居注。
她死死地盯著袁靜訓,並不明白她的用意,「文嘉皇後的起居注,在她過世之前,許久之前,分明就已經盡數焚毀了。」
袁靜訓知道觀若听明白了這是什麼,笑的無比愜意安然,「可也總有幾本,被我偷偷留存了下來,一直珍藏到如今。」
是她還一心一意侍奉著文嘉皇後的時候。
在那場宮變之前,她從來就不恨他們,不恨文嘉皇後,也不恨高熠。但是後來的她好像變了,她好像開始慢慢地憎恨高熠了。
憎恨他,看不得他得到一點快樂。盡管更可悲的是,她和他是站在一起的。
袁靜訓緊緊的盯著觀若,為她解釋著這一段話的意義。
「那一天我就在鳳藻宮里,這一段話,是我當年親手寫下來的。」
「殷觀若,貴妃娘娘,這段話中陛下所提及的那個平民少女就是你,你知不知道?」
承平十一年,她的確就在灞水邊游春。她之所以對那一天印象深刻,是因為趾高氣昂的高世如與轉身逃開的晏既。
那一日居然還有人看見了她,只是她心中的羞恥太過深刻,令她根本無暇注意旁人。
「娘娘與陛下是雖是少年時結發,娘娘出身甚高,晏太妃又得寵,未及豆蔻之年,尚不通男女情意之時,也曾經見過陛下。」
「陛下那時于你自然是無意的,無非一句感慨而已。娘娘不過反問了一句,‘原來陛下還記得臣妾年少之時的模樣’,他便氣的拂袖而去了。」
那時的高熠與此時一樣,一樣的暴躁易怒。到如今,是因為兵臨城下,他不得不為此煩憂。
可是從前,他分明也不是這樣的。
那時他已經受小人挑撥,開始懷疑馮氏與晏氏,猶豫要不要對他們下手了。
前朝後宮人人自危,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說錯一句話。便是娘娘也不行。
他將文嘉皇後的這一句無心的話認作挑釁,認作她在向他邀功,要他不要忘記當年晏氏為他的皇位所立下的汗馬功勞。
那當然是他自己多心而已。可帝王多心,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伏尸百萬。
「殷觀若,你不停地在譴責我在娘娘與陛下之間所做過的事,那麼你呢?其實你也早早地就橫亙在陛下與娘娘之間了。」
「那一日陛下離開鳳藻宮之後,立刻便讓薛慶去打听你的出身與住所了,你注定是要進宮的。」
盡管那時候高熠所想的,不過是借此傷害文嘉皇後而已。
文嘉皇後對他的傷害是更徹底的,不留一絲余地。便是比狠,他也比不上她。
「你不必站在這里居高臨下地指責我了。你不過是運氣好了一些,在文嘉皇後死後才進宮,所以沒有對娘娘造成什麼影響而已。」
「我也不過是運氣差了一些,就那麼一次,便被娘娘發現了。」
是運氣差麼,還是她有意。時間過去太久了,連她自己好像都有些記不清楚了。
袁靜訓搖了搖頭,「你和我一樣都是罪人,也都不曾為高熠真心所愛。」
「殷觀若,你想要逼死我,那麼你盡管試一試吧,我不會坐以待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