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之,唱一首歌來听一听吧。」
蕭翎坐在草葉之上,篝火之前,伸出手,靜靜地感受著火焰散落于四周的溫度。
他們中了裴俶的計,以為山陰城中兵力不足,貿然開始攻城之後,很快便被埋伏于城外的謝氏精兵,以及一些玄衣人包圍,成了甕中之鱉,待人捉取。
謝氏有數倍于他們的兵力,那些莫名其妙的玄衣人更是能以一當十,天明之後他們就要開始突圍,這是一場生死之戰。
晏既沉默地用樹枝翻動著篝火之中的木柴,令它們能夠燃盡,燃燒起更大的火焰,帶給他們其實也並不十分需要的溫暖。
蕭翎見晏既並沒有理會他,隨手撿起一塊石子,擊打在了晏既手中的樹枝之上,一下子將他的思緒搗亂了。
于是他放下了樹枝,神色不善地望向了蕭翎。
晏既是殺伐決斷的將軍,此時冷眼望向一個年輕女子,蕭翎當然也是懂得害怕的,不自覺縮了縮身體。
「我方才說,晏明之,唱一首歌來听一听吧。」他越是正經,蕭翎便越想同他開玩笑。
晏既仍然不說話,伏珺只好出來打著圓場,「明之,明日雖然是生死之局,可你早已經做了諸般布置。」
「又與蕭氏通力合作,我們會和以前一樣化險為夷的。」
「今夜雙星同照,已無詩酒相伴,便不要如此沉悶嚴肅,苦中作樂,也是能鼓舞士氣的好事。」
蕭翎听見伏珺說到「雙星同照」,才想起來原來今夜是七夕之夜。沅沅不在她身旁的時候,她總是記不住日子。
也就不再要烤火了,轉而將手放在身後,支撐著身體,靜靜地注視著天幕。
「天上低昂仰舊,人間兒女成狂。晏明之,我看你也不是純然在擔心明日的事,你是想念阿若了,對不對?」
晏既沒有理會她,只是撿起方才那根樹枝,重新撥弄著眼前的篝火。
她也想念沅沅了。離開她之後,沅沅一定日夜都想念她,尤其是這樣的日子里。
只是她的不快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在她眼中,總是世間有趣的事更多。
「從前在蕭宅中——無論是哪里的蕭宅,我和阿若都是朝夕相處的,我知道她很多事。」
「況且上一次我同你解釋了上元之夜的事,你難道不是欠了我的人情,應當還我麼?」
伏珺便忍不住笑起來,「上元之夜的事,我們其實當晚就已經參透了。」
「更何況這件事原本也是蕭將軍你惹出來的,自己解開了誤會,難道還想要我們明之感激你麼?」
「嗐。」蕭翎惱怒地望向了伏珺,埋怨道︰「伏大人,你到底向著哪一邊說話啊?你是不是不想听晏明之唱歌了?」
伏珺才刻意地掩了口,笑著道︰「蕭大人說的不錯,是我失言了。」
「今日要明之開口唱歌,和蕭大人開口談起殷大人的事,只怕是同樣困難,不如你們做一個交換,一首歌換一件事,如何?」
總歸晏既的歌與蕭翎所說的事,她都想听。
歷經丹陽城中事,她覺得她已經不認得殷觀若了。
像是有一個人同她共用了一具身體,一張臉,繼承了她的記憶,卻將她的思想與行事全部改變了。
蕭翎又坐直了,笑著拍手道︰「這個主意不錯,到底還是伏大人的想法最多,難怪在議事之時,總是能提出那麼多有用的建議。」
伏珺令她高興了,她也不吝嗇于夸獎他。
她朝著晏既眨了眨眼,「晏明之,這個主意如何?」
「你放心,我知道叫你開口唱歌很難,我心中與阿若有關的事卻很多。所以你一首歌能換我幾件事,甚至能向我提問,如何?」
晏既一直低頭看著面前的篝火,又片刻之後,才好似終于下定了決心,仰頭望著天穹。
低聲歌唱起來,「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
只四句而已,聲音越來越高,傳入千人萬人心中,也漸漸涼下了蕭翎要拿他取笑的心思,竟讓她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她原本是想要為難為難他的,誰讓他方才用那樣的神情來恫嚇她。
可是听完他所歌之曲,听見曲中明明白白的思念,她也不忍心再為難他了。
蕭翎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他的語氣又低沉下去,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阿若在蕭家,過得快樂嗎?」
一路行軍,他對蕭翎也有幾分了解,知道她恐怕要覺得被冒犯,又道︰「我知道她心中那些理想,知道她想要改變的事,做到的事。」
「一個人心中有了所求之物的時候,她才是一個健全完整的人。」
「可是我只想知道,在這個過程中,她快樂麼?」
能夠讓她過的幸福,擁有希望能擁有的所有,這是他的心願。
蕭翎想了想,回答他,「阿若在我三姐身邊,每一日都過得很充實。」
「每一日躺下來,閉上眼楮的時候,回顧這一日,都會覺得與昨日不同,是充滿著意義的。」
「我三姐教了她很多東西,她很願意學,也都學的很好。謀略、投壺、騎馬、射箭、劍術,甚至喝酒。」
「有一些她如今已經不在我之下,更有一些,她已經強出我許多了。」
快樂不快樂,不是外人能評說的。她只能告訴他,阿若每一日都是如何度過的而已。
「她剛剛到達蕭家的時候是如何,我其實並不清楚。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新年的第一日,我三姐如往常一般,令人投壺給她看。」
「阿若並不會投壺。」晏既听著蕭翎的話,不自覺開口道。
前生在雲蔚山的時候,曾經他們去山腳下的鎮子里趕集,遇見有人投壺為戲,他原本也想要去試一試的。
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總是想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出一出風頭。
可是觀若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投壺的熱鬧,遇見一旁有人賣茉莉花,便不自覺被吸引了過去。
那一日他們身上沒有帶什麼錢,手里的所有,都變成了一串一串的茉莉花,戴在她如花瓣瑩白的皓腕之上。
年少如花朵嬌女敕的女子,總是最喜歡鮮花的。她似乎總是更偏愛素雅的花朵。
「是,那時的阿若的確不會投壺。我三姐手把手地教她,她也不過投中了那唯一的一支而已。」
「我投壺從未贏過旁人,那是唯一的一次。不過到如今,也還是唯一的一次。」
她自詡「善于投壺」,其實從未贏過,虛張聲勢而已。
「到第二年除夕之時,我就已經完全及不上她了,還要她手下留情,才勉強從我三姐那里得到一點彩頭。」
是要很多的時間和精力,才能將這樣的事做得好的。她從來沒有這樣的興趣和毅力,不像觀若,總是想著要做到最好。
「同樣的事……」蕭翎想起來她們剛剛被蕭翾撮合,準備同彼此做朋友的時候。
「阿若是害怕馬的,晏明之,你應該知道的,對不對?」
他當然知道,前生就知道了。她分明是害怕馬的,只有他在的時候,她才能和踏莎和平共處。
可是今生,她已經能和他一起縱馬飛馳了。
見晏既沒有回答她,蕭翎還以為他是不知道,滿臉鄙夷。
「我和阿若第一次單獨相處,就是在馬場上——可不是我三姐虐待她,是她自己願意學馬術的。」
「我一見到她,見到她看著馬廄里那些良馬的樣子,就知道她其實是害怕的。」
「可是那一日她不過也只是找了一匹性情最為溫順的馬,沒有猶豫什麼,便上馬與我一起在馬場上漫步了。」
那一日其實她們也提到了晏明之,她還問過她,他是什麼樣子。人生際遇,令她今夜听著橋畔烏鵲聲,與晏明之同命運。
「在她第一次出門跑馬那一次,我和她在三姐的昭陽殿里閑聊了許多。」
那一夜是蕭翾從郊外古剎見過蕭鷂回來,半途暈倒了。
「我便問阿若,她怎麼會願意學馬術,怎麼會敢于第一次出門,就去山路上跑馬的。」
有人就死在那一日的山中,連她這樣大膽的人,都不敢在下雨天去。
「她回答我說,她曾經見過有一個人,為了保護她,深受重傷也在縱馬飛馳的樣子。」
「那一日的三姐令她想到了他,而她不想總是被人保護,被人照顧。她希望能騎著馬,奔赴更遼闊的天地,擁有更廣闊的自由。」
她沒有告訴她那個人是誰。
但是她看著她的眼楮,看著她盈滿溫情,又最終轉為遺憾的眼楮,一下子就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是她的心上人,是此刻自己眼前,坐于星河之下,遙遙思念她的晏明之。
蕭翎從來都是一個對萬物都充滿好奇的人,于是她問他,「阿若所說的那一日,你們發生了什麼?」
晏既很快就回答她了,「在河東的一片樹林里,我被裴靈獻暗算,中了一箭。當時不知發生何事,我害怕還有危險,因此在樹林中縱馬疾馳。」
蕭翎听完才知道,原來就是這一夜的事。
她又道︰「這件事阿若是同我說過的,還添上了一點,你或許不知道的事。」
她沒有賣關子,「那一日她進樹林之中,在各處都撿了松果做了記號。」
「後來裴靈獻改動了那些記號,她沿著它們往回走,原本是該走向他的。」
「結果被你截了胡,讓她先遇上了你。裴靈獻一時生氣,便暗中射了你一箭。」
當時阿若的原話是,「若是晏明之知道自己是白挨了一箭,不知道該有多生氣。」
她的眼楮里,最開始的時候有笑意,很快又轉為了各在天一涯的惆悵。
今夜蕭翎提起來,就是幸災樂禍地等著晏既生氣。等到來日,她也好學給阿若听。
結果晏既並沒有,他只是看起來有些不高興,又好像有些高興。
他甚至有些稚氣地道︰「所以緣分天定,哪怕他裴靈獻用盡心機,阿若最終也會走向我。」
為自己心愛的女人,挨一箭又如何。是男人的自尊心,和競爭本能。
一旁的伏珺忽而嘆道,「那一夜是我粗心,並沒有察覺出來殷姑娘害怕馬,還讓她一個人騎著踏莎在樹林里走。」
蕭翎低頭笑了笑,「在她學會騎馬之前,她唯一不害怕的馬,大概就是踏莎了。」
她又隨手撿起一顆小石子,扔在了晏既面前,「哎,你知不知道阿若的那匹馬——就是死在廬江城樓下的那一匹,叫什麼名字?」
這一次晏既並沒有生氣,重又望向了她,等待著她的回答。
烈烈火光勾勒出少年人面頰之上的線條,在沉沉夜色里,將他的五官都描繪了一遍。
是一張很俊俏的臉,遠勝過她三姐藏在昭陽殿中那幅畫之中的人。
「叫‘打萍’。‘身世飄零雨打萍’,我原本以為是她在自傷身世。知道後來我偶然知道了,原來你的戰馬叫做‘踏莎’。」
在生活許多不為人知的細微之處,她一直都是牽掛著他的。
蕭翎一時間也感傷起來,想要問他當年究竟是做了什麼錯事,使得他們這樣分開。
又覺得其實很沒有必要問,她相信阿若自己的判斷。
他們都還那樣年輕,人生很長,便是有人拆卻了鵲邊橋,也並不代表佳期不再。
談話至此,對面的人消沉下去,蕭翎也保持了沉默。
她隨手折下一旁的一朵野花,忽而道︰「不如,我也來為你們唱一首歌吧。我從前跟著我三姐身邊最出色的歌女學過歌唱。」
伏珺望著她友好地笑了笑。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出牆花,當路柳。借問芳心誰有。紅解笑,綠能顰。千般惱亂春。」
「北來人,南去客。朝暮等閑攀折。憐晚芳,惜殘陽。情知枉斷腸。」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唱起了這首歌來,她腦海里一瞬間就只剩下了這首歌而已。
一直到這一首歌唱完了,她茫然地抹了自己的眼角一把,發覺有淚,她才想起來,這首歌是誰唱給她听的。
是她很久很久之前,情竇初開,朦朦朧朧喜歡過的男子。
也有這樣的一個七夕,她興沖沖地回到了蕭宅里,回到了妙音殿里。
螢火而今,飛破秋夕。最後,最後什麼也沒有得到。
他後來做了她三姐的面首,情知枉斷腸。
她面前的火光,漸漸地不再那樣明亮了。曙光欲現,天上的牛女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