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正文番外(十三)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從看見觀若的那一刻起,晏既的心跳便開始加速了。

可是于他而言,周圍的一切似乎反而都變的很慢。漫天飛瓊,緩慢地落在他與她之間,遮擋了他的視線。

他想要伸手將它們盡數撥開,卻在他伸手之前,她就已經垂下了眼,而後回過頭,如同從沒看見過他一般,繼續朝前走去了。

天上飛瓊,畢竟向、人間情薄。他心中如有千點吳霜,寒銷不盡。

下一刻他的肩頭重了重,有人為他披上了披風。

是年輕女子溫柔的聲音,「一進了冬日,將軍便又有些咳嗽了。城樓上風大,怎能不添披風?」

晏既的身量高大,遮擋住了李媛翊的視線。她的話說完,走到他身旁去,才望見對面城樓上兩個紅衣麗影。

「這是……殷大人?」

如她所言,涼風入喉,未及回答她,晏既又咳嗽了起來。

對面城樓上的麗人聞音停滯了腳步,重又望了過來。

晏既同樣望著她,慢條斯理地為自己系好了披風的帶子,也如她方才一般垂下眼,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又片刻,直到那兩個紅衣麗人消失在城樓盡頭,他才凝望著散于東風的漠漠玉塵,回憶著方才的情形。

她發間也落了雪,綠鬢斑白,天地之間,他們是一樣的。

今年更甚去年時,今朝有緣共沐于雪中,一處風雪,算是成全了他與她共白頭的心願。

「若有機會,將軍應該同殷大人解釋一番的。」

不光是今日,還有數月之前,他們分別的時候。最傷故人心,無非是新歡在側。

但她分明不是的。

晏既沒有回頭去望李媛翊,只是望著兩處城樓之間皚皚的雪地,曾從有人策馬而過,又被新雪填埋了痕跡。

觀若此時到城樓之上,不知途中是否遇見眉瑾。

他分了片刻的心,終于想起來要回答李媛翊的話。

「我與她之間,需要解釋的事情實在太多,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也沒有人再給他機會,給他那麼多的時間,將所有的事一一從頭訴說一遍了。

是兩生的事,前生已過,眼中前事分明,可憐如夢難憑。

說不清楚了。

李媛翊替他拂去了肩上的雪,「若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解釋,至少可以先解釋清楚將軍與我之間的事。」

「方才听見將軍咳嗽,殷大人驟然回頭,說明她還是很關切將軍的。」

她是因為看見了她,所以才會很快離開的。

晏既仍然望著觀若方才消失的地方,「或許是,也或許不是,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事,只有他們彼此才知道。既然說不清楚,也不必再說下去了。

「阿媛,今日你怎會到城樓上來?太冷了,你該早些回去。」

生于二月的玉蘭花,寒冬之中的冰雪,于她而言實在過于嚴酷了。

李媛翊笑了笑,她的臉被城樓上獵獵的風吹地微紅。

「很快就要回去了。我只是代伏大人走這一趟,替將軍送這件披風而已。」

「伏大人的病雖然已經好了一些,只是吳先生仍然下了嚴令,不讓他出門。」

「他實在擔心將軍,正好我過去探望他,便受他之托,出來走這一趟了。」

剛剛入冬之時,伏珺又拖著晏既在庭院之中飲酒,酒至酣時,在園中的青石上睡了半夜,到第二日,便起不來床了。

晏既便問她,「這幾日我公事繁忙,並沒有時間能過去探望她。倒是難為你,時時過去陪她說話了。」

不光是如此。也是因為有一件事,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

她的這一場病,成了他拖延的借口。

「我與伏大人投契,營中各位副將也有各自的職責,唯我是閑人而已。」

「今日將軍若是無事,也可以去探望探望他,伏大人是時時記掛將軍的。」

晏既點了點頭,「這幾日也沒有看見你,我原本想說,叫你不要去管你三哥哥的事的。」

天水姜氏與趙氏勝負已分,有他在背後撐腰,趙氏很輕松的便贏了姜氏。

而後李玄耀一封休書送到天水姜氏,隴西李氏也不再是天水姜氏的靠山。

戰亂之中,姜氏的日子,只會一日比一日難過。

李媛翊低下了頭,苦笑了一下,「三哥哥和父親的事,從來也不必我來多管,我不會在這些事上置喙的。」

「我只是可憐我原來的三嫂,不說姜氏如何,她什麼都沒有做錯,最終落了這樣的結果。實在是叫人唏噓悵惘。」

她很快又自我安慰著,「不過姜氏到底也是世家大族,有百年底蘊,不過是日子不如從前而已。」

「三嫂離開了我三哥哥這樣的人,他們之間也沒有子女牽絆,往後的人生,或許反而會更廣闊一些。」

「嗯。」晏既輕輕應了一聲,見她想的明白,他也就不在這件事上多言了。

「你三哥想要娶天水趙氏之女,可是你父親卻已經為你二哥往趙氏提親了。」

李郜又開始投機取巧,見姜氏已然不成氣候,立刻休了姜氏兒媳,轉頭為另一個兒子娶趙氏女。

趙氏的信卻送到了他的案頭來,詢問他的意見,他還沒有回信。

「李玄耀近來心緒不會太好,你最好還是離他遠一些。」

像上次那樣的事情,他不想再遇見一次了。如若不然,他恐怕真的會對李玄耀不客氣。

天寒地凍,李媛翊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若是父親只是不允許三哥娶趙氏女,恐怕他還不會這樣生氣。」

「畢竟他的心思,如今都在那位袁大人,還有他們的兒子身上。」

蕭氏的侍女畢竟很多,他在蕭宅之中住了一夜,一擲千金,不會連這點消息也探听不出來。

可是最令人捉模不透的,還是那位袁大人。她在他離府之時,特地追了出來,同他說要他帶著她離開蕭府。

真假莫辨。

在她眼中,更像是在誘惑她三哥哥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觸蕭翾的楣頭,自尋死路。

可是她的三哥哥偏偏就是這樣傻,如同上了鉤的魚,日日都在盤算如何將袁大人從蕭宅之中帶出來。

「總之你和你三哥是完全不同的人,你畢竟有你自己的人生,不必為了他而過分憂慮。」

晏既解下了自己的披風,到底還是披在了李媛翊身上。

「快回去吧。我要在這里等到眉瑾回來,過了黃昏,夜色降臨,便會更加冷了。」

「我並不覺得冷,城樓之上眾多士兵在這里站上半日,無一人如我一般有人送披風過來。」

「我是他們的將軍,應該與他們同甘共苦。」

李媛翊並不贊同,「可是這些士兵,也或許無一人如將軍一般肺部反復受傷,是最經不得寒冷的。」

她將身上的披風重又取下來,在城樓之上推拒畢竟不好,便只是交到了晏既手里。

「將軍事忙,我便先回府中去了。可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府中人麼?」

晏既原本想說沒有,還是想起來一件事,「煩你同琢石說一聲,晚上我會過去看他。」

李媛翊溫柔地笑了笑,如春風化去冬雪,「將軍放心,我會轉告給伏大人的。」

她很快轉身下了城樓,城樓之上,只剩下士兵與將軍在風雪之中守衛屬于他們的城池。

黃昏時分,大雪方霽。

一身青衣的女子只身一人自南城門而出,踏過沒有痕跡的雪地,重新回到了北城里。

出去的時候是一個人,回來的時候也是。

晏既同她一起回了城中,說了一些必須要說的話,便去尋伏珺。

伏珺躺在窗邊的長榻上,窗戶半開,見明河斜映,繁星微閃。

晏既走進房中,她便舉起了一旁的酒壺。

如小時被上書房的先生押著背詩,搖頭晃腦地道︰「捻底梅花總是愁,美酒未盡,明之,今夜我們好好地喝一場。」

晏既瞥了她一眼,重新取了一壺酒過來,「阿媛難道沒有告訴你我會過來麼?」

「琢石,還沒有開始同我喝,你就已經醉了。」

伏珺的神色慵懶,「李姑娘自然是告訴我了,不過你的酒量比我差,我先喝一些,同你才在同樣的水平線上。」

「你怎麼不過來,同我坐在一起?」

晏既輕嗤了一聲,在桌旁坐下,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不要和醉鬼靠的太近,以免誤傷了我。」

清酒落入杯中,先聞其香,「梅花酒?這又是從哪里來的?」

「九江吳氏珍藏,我叫人從壽春送來的。散關三尺雪,心上堆積的那些,便只有用美酒來掃去了。」

「明之,今夜不要做悲聲愁容,共飲一杯酒。」

她舉起金樽,含笑微微向,先晏既一步,盡飲杯中酒。

晏既也將杯中酒飲盡了,才向她道︰「你的病沒有好全,這樣飲酒,于身體不好。」

「既然在我來之前你已經飲下不少,這便是最後一杯了。」

伏珺沒有理會他,望著窗外飛瓊,「承平六年十一月初六,我來到梁朝都城長安,距今已有十一年。」

「十一年羈旅在外,十一年無人惦念,到今日,才終于收到了一點來自故園的消息。」

「為此,難道不當浮三大白嗎?」

她將每一個字都說的擲地有聲,背對著晏既,擦去了她眼角那些不值得的淚水。

晏既沉默了片刻,「原來你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隱瞞是瞞不了多久的,他也知道。

「離家去國十一載,父皇為我單獨而下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諭令,便是要我自盡于九江。」

「梁帝如今在薛郡龜縮不前,不過剛剛有了一些反抗的實力,他便又害怕了。」

「他知道我在你陣前,怕有朝一日你起事失敗,梁帝重回長安,會同他算這筆秋後的賬。」

也怕將來梁帝報復,或是晏既報復,他的兒子守不住南虞的江山。他明知道他是不行的。

「他叛國大罪加諸于我身上,令我此時自盡以謝南虞臣民。憑什麼?」

大雪為亂雲所卷,飄入窗欞之中,落入她的掌心,她的手收攏成拳,頃刻便令那雪花化去了。

那一點寒冷,不會使得她的手心冰冷下來。

「無論是他,還是南虞臣民都從未善待于我,反而是我忍辱負重,以女子之身質于梁朝數年,換取兩國太平。」

「梁朝國將不國,從兩國建立邦交到如今,從沒有一年,似今年一般太平。」

「他如此做,也不過是到底顧念自己有一個‘兒子’流落在外。」

「怕這個兒子有一日會回到南虞,在他百年之後動搖他那個心肝兒子的皇位而已。」

父母愛子,必為之計深遠。她好像從來也不是他的孩子。

唯一曾經將她視若己出的那個女子,早已經湮沒在了玉樓瓊勾團團如雪的夏日。

晏既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已經令人回函,告訴他你不會如他心意這樣做了。」

「之所以沒有及時告訴你,便是怕你會如此刻一般。」

「其實從他將你送出來的那一刻起,便是已將你當作棄子,何必為了他而生氣傷心。」

伏珺听完,反而有些想笑,卻到底是笑不出來。

「明之,難道從前殷姑娘生你的氣,你也是這般寬慰她的?」

她反擊道︰「反正殷姑娘已經和蕭靈獻在一起了,你再為她傷心,也是沒有必要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晏既微微側過了臉,啜了一口酒。

「我沒有在為她傷心。」

伏珺原來想再刺他一兩句,到底是又不忍得。

她飲下一盞酒,問著他,「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她輕輕笑起來,復又嘆一口氣,「今日你是不是遇見她了?發生了何事?」

李媛翊不過帶了一句話給她,什麼都沒有對她談起。但是她看他的樣子,霎時便能明白。

「無事。我和她之間,或許再也無事。」這才是最殘忍的事。

梅花酒烈,他已然微酲,再也掩飾不好自己的情緒了。

路隔銀河猶可借。世間離恨何年罷。他們之間不過間隔著兩道城牆,縱馬疾馳,是片刻之間的事。

可是沒有人要越過這段距離,不必山長水遠,咫尺已是天涯。

「在我還小的時候,依戀娘娘,常常到了掌燈時分,還不肯回自己宮里去。」

「掌燈時分,司寢的女官每日都會過來面見娘娘,告訴娘娘今夜梁帝又去往何處安歇。」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如娘娘一般,想要將胸腔之中的冷意全都嘆出去。

「梁帝不是過來鳳藻宮的時候,司寢的女官才會過來,所以每一次娘娘看見她,都會在她走到她面前之前便不自覺先嘆一口氣。」

年少夫妻,到了情深的,總是女子。

「等司寢的女官走來之後,我便問娘娘,若是娘娘想念梁帝,含元殿距離鳳藻宮不遠,為什麼娘娘不自己過去尋他呢?」

那時候她不過是個小孩子,只見過娘娘和梁帝在鳳藻宮中夫妻情深,不曾見過外面的情形,什麼也不懂。

「娘娘便問我,南虞境內,是否有一條瀾滄江,兩岸之人遙遙對望,相望不相親?」

「我沒有見過瀾滄江,但是我會想象。我一邊想象,一遍听娘娘訴說。」

「娘娘就告訴我,她和梁帝之間,本來是緊密無間地站在一起的。」

在他們很年輕的時候,的確是當的起「伉儷情深」這四個字的。

「她笑著打著比方,後來她和他之間漸漸的有了很多的人。有人流淚,有人流血,他們之間便漸漸地積起水來。」

「先是小小的水泊,而後是溪流,再之後便匯聚成來如瀾滄江一般的江流。」

「若是只有她一人想要朝他走過去,是遠遠不夠的。她一個人,再也跨不過了。」

世事堆疊,晏既與殷觀若之間也是如此。

有了更多的人,每個人都如同山岳,如同江水,終至于將他們間隔兩岸,再也難走到一起了。

若只有晏既一個人想要翻過山岳,橫渡江流,是永遠都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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