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若能從花園之中走到府邸門前,便能從府邸門前,走到蕭翾那里去。
她是這樣對自己說的,自己來做自己的支撐。
園中人散曲終紅樓靜,半牆殘月搖花影。不知道她走了多久,才終于走到蕭翾的院落之前。
凌波站在門前,觀若沒有同她說什麼,徑直跪了下去。
她已然鬢歪釵斜,也沒有力氣再往前走,跪在這里,反而能讓她心安一些。
房中四處亮著燭火,蕭翾的影子落在窗欞上,她又是在看一卷書,半日才翻一頁。
斜髻嬌娥夜臥遲,木樨風靜鳥棲枝。
觀若一直跪在院中,她是重又棲回,也只能棲回蕭氏這棵大樹上的雀鳥。
一直到又有雨點落在她身上,乍然風起,蕭翾才終于推開了窗戶。
她望著她,「阿若,進來。」
觀若跪地有些久了,身上又有傷,原本就沒有力氣。
一直如同雕塑一般站在廊下的凌波快步走過來扶了她一把,卻又恰好是扶到了她受傷的那只手。
觀若忍不住痛呼出聲,在那一陣劇烈的疼痛之感褪去之後,下意識地望向了蕭翾的方向。
蕭翾緊緊地皺著眉,吩咐凌波,「去把鄔大夫請來。」
觀若低眉垂首,開始往屋中走。
蕭翾屋中沒有一處不精致整潔,她身上猶帶著雨水與花園之中的泥土,是格格不入,萬般不合適的。
可屋中竟然還有一個更加不合適的人。
蕭俶上身赤果,他的背上原本就有疤痕縱橫交錯的傷疤,並不比晏既少。
此時更已經新背上了無數條以鞭子抽打之後留下的血痕,在愈合之後,會留下更多丑陋的,一生也無法消除的痕跡。
他就跪在蕭翾面前,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也不知羞恥,一動也不曾動。
鮮紅的血液在他背上匯聚在一起,匯入青磚縫隙之中,自下而上,染紅了蕭翾屋中雪白的錦毯。
那條染了血的鞭子還扔在一旁,無人去理會。就像是此時的蕭俶一樣。
蕭翾沒有問起她為何儀容不整,又為何受傷。
即便蕭俶不跪在這里,整座宅邸都已然姓蕭,她也很快就會知道是因為什麼的。
她神情淡漠,只是問觀若︰「阿若,你此時心中最濃烈的情緒是什麼?」
觀若緊緊地盯著蕭俶鮮血縱橫的背脊,語氣迷惘,「恨?」
她當然是恨的。她對他從沒有半分男女之意,甚至都不將他看作人。
她將他看作妖狐,看作黑貓,看作鬼魅,他今夜簡直佔盡了她的便宜。
觀若真是恨極了眼前這個人。如若不是他,她也不會一下子便走得離晏既那樣遠。
晏既也許會很快追上她的,在那時便不肯讓她遠走。
把今夜同她說的,沒說完的話都說一遍,解開他們之間的誤會。
晏既說他們之間的那些誤會,是有人從中作梗。
若真有這個人,今生一定便是眼前這個跪在蕭翾面前,無比服帖的人。
可前生呢……前生她甚至根本就不認識蕭俶,又究竟是誰?
她發覺自己好像也是一樣地恨著今夜的晏既。
他既然同她說那樣的話,想要挽回她,可是卻連等一等她也不願意,在她面前牽起了其他女子的手。
他是探出來她的心還沒有灰盡,所以故意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麼?
其實大可以不必這樣的。
觀若甚至也有些恨眼前的蕭翾。
她若是看不上她,大可以將她從蕭宅之中驅逐出去。
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試探,一次又一次地折磨她,一次又一次搓摩著她求生的意願。
她不過就這一條命而已,幾次翻覆,一場大病,一夜一夜無眠,她承受不住。
蕭翾引導著她,「你在恨誰?」
觀若死死地盯著蕭俶,她在恨他,最恨他。
從她今生認識他開始,她的人生中沒有一件好事。越發命如飄萍,落到哪里,都不由她做主。
蕭翾轉身,自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了一把寶劍,丟在了觀若腳邊。
她的語氣是輕描淡寫的,「既然恨他,便殺了他,眼不見為淨。」
觀若被那把忽而落到她腳邊的寶劍嚇了一跳,劍鞘上的流蘇擱在錦毯上,已然染上了蕭俶的鮮血。
她有些麻木地將那把劍拾了起來,左手不能輕易動,便由右手握住劍柄,任由劍鞘滑落在了地上。
又是沉重地一聲響。
這柄劍不過比她平日所用的那一把略微重了一些而已。
而她的那一把劍沒有真正飲過血,蕭翾這一把卻有。
她是學過劍術的,也更知道人的要害究竟在何處。她拿著它,有些麻木地將它對準了蕭俶的脖頸。
蕭俶回過頭來,他甚至還是望著觀若笑了笑。
不是挑釁,也不是祈饒,只是像孩子一般,想要笑,便笑了。
他生得比尋常女子都白,肌膚色若白玉。
面上一絲傷痕也無,俊朗無匹。同他鮮血縱橫的後背在觀若眼中形成鮮明對比。
最血肉模糊的,還是他的右肩,她手上還有他凝固的鮮血。
他喚著她,「阿若。」
分明沒有什麼別的情緒,還是一瞬間激怒了觀若。
她更用那把劍對準了他,「裴靈獻,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
她又帶出了舊時稱呼來,那時她還在晏既身邊,晏既因為她對他起了殺心,到如今也還沒有做到。
同他來來回回,彼此傷害著。
她要自己做到了。
「阿若,你今日殺了我,會一輩子都記得我的。」
她從來也沒有殺過人,即便是看見旁人死在她眼前,她也會連日做噩夢,無法自拔。
他說的一點也沒有錯。若是今日她殺了他,她會一輩子都記得他的。
「阿若,還記得麼。在到達江陵城之前,我們曾經在河邊談話。」
「你說一個人究竟會不會被旁人記得,是要看他活著的時候做了多少事。做了多少好事,又做了多少壞事。」
「若是我這一生,在你生命里留下的都是壞事。」
「我的性命也終結在你手中,我對你而言,是不是與旁人全然不同的?」
她分不清他是真的不在意,還是真的在意。
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卻在意他如何看她。
都與她無關了,只要她的劍揮下去,這個妖魔不存于世,便再與她無關了。
觀若閉上了眼,高高地舉起了她手中的劍,在下定決心的那一瞬間,止住了自己的顫抖,用力地往下揮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