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正文番外(十二)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夜色之中,晏既坐于馬上,緩慢地朝前走。

他目力所及的最遠處有一片如星子般參差的燈火,那是他的士兵在殷殷期盼著他回去。

他望著那片燈火,漸漸地目眩神迷起來,在馬上搖搖欲墜,失去平衡,終至于摔了下去。

夜色中有一片塵霾,明月高懸于青天之上,他伸出手想要觸踫,卻觸踫不到。

很快有人圍到了他周圍,手忙腳亂,七嘴八舌地詢問他的境況,他想要回答,喉頭卻先漫上一口腥甜。

什麼也說不出口。

刑熾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伏珺很快支撐住了他身體的另外一側。

他們攙扶著他,將他往李媛翊的馬車上送。

因他墜馬,車隊驟然停了下來,李媛翊早已經有所感知。

見到他唇邊有血,千言萬語都止步于朱唇之內,她只是神情鎮定,先拿出了手帕,替他輕輕擦去了唇邊的鮮血。

「伏大人,刑副將,將將軍交給我便好。」

「出來之前吳先生已經準備好了藥,都存放在我這里,我知道該如何照顧將軍。」

她並不是自己想要出門的。跟隨晏既出門的兩個用處,今夜都派上了用場。

伏珺和刑熾雖然擔心,可是大軍尚在遠處,廬江城也距離他們十數里遠,他們其實是行走在一塊無主之地上。

必須要快一些離開才好。

李媛翊看著他們從馬車上下去,晏既也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她輕聲安慰著他,「將軍也請相信我,我可以照顧好您。」

上一個中秋之夜,他同樣身負重傷,觀若沒有同他說一句好听的話。

「前胸上的傷口今夜已經重新包扎過了,只是包扎之前流了太多的血,所以現下有些昏沉而已。」

「我雖然從馬上摔了下來,並沒有影響到傷處,我靠著馬車的板壁休息一下便好。」

從馬上墜落,身體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他其實感覺到了傷口又裂開,汩汩流出了血液來的。

但是他不想要李媛翊來動手。

李媛翊沒有戳穿他的謊言,卻也不願見他繼續一路流血,「不如將軍獨自一人坐于馬車之上,我可以自己騎馬的。」

可就算是她下車騎馬,她身邊還有數名侍女。

晏既搖了搖頭,「不必了。若再有冷箭,琢石與嘉盛尚能應付,你一介女流,要如何能應付的來?」

「阿媛,今日已經是麻煩你,不能麻煩你更多了。」

他說完這句話,劇烈地咳嗽了一陣。

而李媛翊的話,又止于朱唇之中。他從來同她這樣客氣,她也只有客氣。

她從一旁的小櫃之中取出了一瓶藥粉,還有一些紗布與剪刀,放在了馬車中的小機之上。

而後側過了身去,令她的侍女也如法炮制。

她將話說地委婉,「將軍方才墜馬,恐怕于傷口還是有些影響。將軍是鐵血軍人,習慣了這樣受傷,有時候的感知也許並不準確。」

「我與剪冰、裁雪都是未嫁之女,不方便窺探將軍的身體,只能請將軍自己為自己費心了。」

她這樣說著,心中卻在猜測。

他說他方才已經上過一遍藥,也重新包扎過了,是誰為他包扎,令他不必回避他的傷口?

李媛翊吹熄了她身旁的燭火,只留下晏既身旁的那一盞,能夠令他看清自己的傷口。

在昏暗不明的馬車之中,她听見了紗布被剪刀剪開的聲音。

這一把剪刀是吳先生特意囑咐她要帶上的,他知道將軍的習慣,總要將傷口上的結打成死結。

今夜為他包扎的人,也同他有一樣的習慣。

血腥氣彌漫在馬車之中,令她有淡淡的不適感,也令她越加覺得心疼。

便是不該說的話,也不得不說幾句了。

「將軍同殷大人,分明是彼此不能忘情,為什麼不能好好地同彼此談一談,再續前緣呢?」

她的確是喜歡晏既,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

可是愛從來也不意味著佔有,這是姑姑用她的一生教會她的道理。

晏既並沒有回答她,他只是給自己重新上一遍藥,將那件已經被鮮血濕透的里衣重又穿了上去。

陳氏府邸門前的觀若狼狽在外,被他身旁的所有人看見,他的狼狽卻在里面,只有她一人看過而已。

觀若被裴俶擁在懷中,一動也不動,像是很安心。從那一刻開始,他知道她不會跟他走,他該放棄了。

「蕭翾告訴我說,她從來都是自由的,從來沒有被她限制。」

「是她自己不願意跟我走,她想要留在蕭家,跟她認為的更值得的人在一起,我沒法強求。」

這是他單獨與蕭翾談判的時候得來的一個機會,結果卻只是印證了蕭翾的話而已。

她不願意跟他走。

李媛翊仍然背對著他,她問他,「這是殷大人的真心話麼?沒有一點作偽?」

她原本應該為她自己高興的。晏既與殷觀若覆水難收,他身邊的位置空缺出來,她會有機會的。

可是她居然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也許是因為今夜見了血。

也或許,她只是想要他高興而已。

晏既閉上了眼楮,靠在板壁上不說話。

他今夜利用李媛翊,是不想被蕭氏明里暗里的眼楮看見了他的身體有異狀。

他不再像前生那樣天真了,以為名利場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如他一般講求原則,明刀明槍地同他對陣。

他已經沒有力氣自己走出蕭氏的目光之外,不能如同挽著李媛翊一般挽著其他男子來借力,使得自己完好地走出去。

就只有這一個方法,盡管其實很對不起李媛翊。

他這樣做,只是為了維持晏氏在蕭氏面前的尊嚴,為了阻止一些沒必要的干戈而已。

可他是明明白白,看見觀若倚靠在裴俶懷中的。

她看起來那麼安寧,一點掙扎也沒有,就像是從前在他懷中一樣。

若非喜愛,做不到如此。

「蕭大人」。那一瞬間她反應過來,令她飛快地逃離開他的,究竟是哪一個蕭大人?

他在腦海中回想著她今日的舉止,與在他身邊時天差地別。

她可以那樣堅定地回應著李玄耀的每一次挑釁,不需要任何人來做她的靠山。

可以月兌離俘虜的身份,月兌離梁帝廢妃的身份,從容地坐在蕭氏主家的席面上。

她可以舉起酒杯,與眾人同賀中秋佳節,一飲而盡。

而後仍然神智清明,將他的那些深情,曾經沒有說出口的話都一一反駁回去,忽略過去,清楚地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麼。

無論她是為哪一個蕭大人而倉皇出門,她都已經不再需要他了。

晏既已經將他的鎧甲穿好了,李媛翊重新點亮了手中的燭火,而後自櫃中取出了一盤芙蓉糕。

她將這盤糕點放在了晏既面前。

「這是今日出門之前,我親手做的,將軍要不要嘗一嘗?」

與其始終困于同一個問題不得其解,不如換一種方式,先去思考別的事。

晏既本來不想嘗,換過藥之後,他的傷口越發疼起來,讓他全然沒有任何交談的。

可是他才利用過李媛翊,不能轉瞬就變臉,他還是拿起了一塊。

芙蓉糕,色若芙蓉,又如美人面靨。

他想到他們還在河東裴家的時候,他曾經摘下一朵芙蓉,贈給他心中的美人。

那時候他們的心思都是一樣的,滿心滿眼,期盼著下一次月圓。

他嘗了一口,夸獎著她,「是阿媛小時候就最喜歡吃的東西,所以阿媛也做的最好。」

昏黃燭光,映著李媛翊的白皙面龐,漸漸地染上了一點胭脂,「將軍還記得,這是我小時候就愛吃的東西。」

李家有她這一位最愛吃糕點的小姐,灶上大師傅做出來的糕點,遠近聞名。

想到那時,晏既也不由得生了一點趣味,他點了點頭。

「記得的。李家十數位小姐,各個弱柳扶風,唯有嫡出的六小姐生得敦實,白白胖胖,如元宵一般惹人喜愛。」

李媛翊不由得笑起來,「就是太愛吃這些糕點了,不愛吃正餐。有一日母親忽而反應過來,便將這些東西全都禁了。」

那一日她在湖邊哭地好不傷心,便遇上了拿著木劍跑來,要拔刀相助的晏既。

晏既慢慢地將一塊芙蓉糕都吃完了,「我小時候愛吃糖,母親也不許,所以我才覺得我和你是同病相憐,格外地願意幫你。」

李媛翊同樣也拈起一塊糕點,高門大戶出身,她的動作從來都是無比優雅的。

「小時候不懂事,只看眼前。以為眼前的痛苦便都不過去了,根本顧念不到將來。」

「其實人生事往往都是如此,眼前的苦痛未必是苦痛,最重要的還是未來的未來。」

她不知道今日他與殷觀若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她只是要借這一塊芙蓉糕告訴他,不要僅僅只著眼于眼前的苦痛。

忍過這一時,才能到達他所期盼的那個將來。

晏既沒有說話。

她好心提醒他,「我觀殷大人在門前相送之時,鬢發散亂,似沾了塵土。」

「衣袍之上也有泥濘,尤其是膝上與手肘處尤為明顯。抬手行禮之時,左手動作也有一些滯澀,好像是受了傷……」

「我看她匆忙趕來,或許是她今夜遇見了什麼事,不能及時赴將軍的約。」

「將軍實在不必就此為你們之間的事下一個定論的。」

晏既的神色先是松動了片刻,露出了一點點歡容來,而後很快又轉為迷惘。

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想要開口訴說,又覺得李媛翊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他不願在旁人面前,說任何或許會不利于她的事。

尤其是另一個女子面前。

眼前的一盤芙蓉糕,到底又變的索然無味了。

「阿媛,今日你曾經同她說過話,你們說了什麼?」

李媛翊見他自己主動把話題岔開,也就不再試圖寬慰他了。

他問起這個問題,反而到了她覺得不快與為難的地方。

「我只是問了問殷大人有關那位袁大人的事,將軍也知道,如今袁大人和那孩子是我哥哥的心病。」

若非如此,今日他也不會以醉酒之名,強留在蕭宅之中了。

強留在蕭宅之中,若是鬧出什麼事來,只怕被蕭翾一劍殺了都是未可知的事。

「阿若是如何回應你的?」

李媛翊苦笑了一下,「殷大人連半個字也沒有提到那孩子。」

「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生是死,可是瞧今日袁大人的模樣,並不像是剛剛生育了孩子的。」

或者這從來都只是她兄長做了壞事,所以被人戲耍。

也或者曾經的確有一個孩子,他自己不想要來到這個世上,或是他的母親最終還是決定要將他送走。

「這也不能怪殷大人,原本就是我哥哥做了錯事。她是維護她的朋友,並沒有錯。」

那樣艷麗如花的女子,被她兄長摧殘過,她想一想,也很為她覺得不值。

「如今我三嫂已經啟程回天水去了,她和我三哥已然鬧的不可開交,也不知道將來要如何收場。」

先傳回隴西李氏的那個消息,終于被有心人又傳入了她和她三嫂的耳中。

三嫂性情剛烈,與三哥之間的情意卻不過平平。

天水姜氏和隴西李氏是一樣的世家大族,是她兄長理虧在先,她原本不必懼怕李家,可以從容地與他和離。

可是天水姜家如今偏偏又出了事,哪里都不太平。

或者給旁人一個安慰自己的機會,也算是對旁人的安慰。

「這些事都與你無關,你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可以不必回李家去,只要跟在我身邊就好,我會照顧你的。」

在給母親的回信里,他也是這樣寫的。他願意照顧她,不光是因為她與他有親戚之間的情分。

不過他對她從來沒有男女之念,她也從來將他們相處的分寸拿捏的很好,一點也不會讓人生厭。

世上眾人,若是都能這樣點到即止,有著令人覺得舒服的分寸感,或許便不會有這麼多戰亂與不平了。

總是像李玄耀這樣的人多,李媛翊這樣的人少。

他掀開了車簾,望著青天之中高懸的圓月。

圓月不知道他心中事,他所期盼的那些,也只如彩雲易散,不似明月頻圓。

長風浩浩送明月,或者別有人間。他要如何將她強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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