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輩——正文番外(七)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春情濃至極處,將至四月,便要漸漸地消散去了。

晏既不過休息了七八日,身上的傷還遠遠沒有到愈合的地步。前胸的那一處劍傷實在入肉太深,每一次伏珺為他換藥,都忍不住要覺得觸目驚心。

晏既最重的傷便是在前胸上,此刻要換藥,自然是要著胸膛。

伏珺從小看慣了晏既在泥地里打滾,在上林苑太液池里月兌了上衣鳧水,便是如今,倒是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可看的。

實在是太熟悉了。便是晏既的年紀比她要大,可自小幼稚,在她眼中,也不過就是弟弟罷了。

「怎麼忽而又決定要將囚于河東的那些俘虜都放回原籍去了?」

晏既做這個決定,並沒有同任何人商量。

他咬緊了牙關,等著伏珺停下手來。可一時听見她說話,又不得不先答她的話。

「原本也不指望拿她們獲得什麼,如今既然有機會,正好便將她們都放走罷了。」

北面三郡眾人出兵,除卻剿逆,也有私心。雁門衡氏的家主听聞女兒橫死于軍營之中,心痛萬分。

在青華山時他是不能做什麼,心中的恨意也才剛剛開始瓦解,如今他可以了。

伏珺又道︰「這也是好事。總歸那些人里,也是無辜的人更多。」

「隴西李氏終于自長安分兵而至太原,想必太原之圍既刻便能解,如今我們還在與鐘家的人對峙,你不必著急,再等一等便是了。」

「阿媛的信應當不過才送到隴西,李郜同意先出兵,只怕終究還是看著我母親的面子上。」

他父親一面總是倚靠著他母親相助,一面又罵他是逆子。

既受了他母親的好處,又不停地在往他母親身上插刀。

「又看我如今‘生死未卜’,他就這一個嫡女,不舍得折在我身上罷了。」

晏既倒是真的希望他的回信能送進太原城中去,告訴那個人他就是並不在乎他的生死。

總歸這些罵名也受了,不做一些事,還真的有些對不起他這個「逆子」的名聲。

伏珺為他上完了藥,慢慢地纏著繃帶。

她嘆了口氣,「李郜素來也就是個惟利是圖的小人,唯獨對李夫人這個妹妹算是有真心。」

「承平十二年之前還是同彼此共富貴,承平十二年之後,到底還是不得不說,一直都是李家在幫扶著晏家。」

晏既冷哼了一聲,「待到功成之後,我會留我這個好舅舅一條性命的。」

雪中送炭是一回事,趁火打劫,又是另一回事。

伏珺望了他一眼,在紗布之上打了結,將面前的藥粉一總都收了起來,放回了架子上。

她剛要說什麼,晏既又指使她,「幫我將那邊桌上的一瓶酒拿過來。」

伏珺立刻便回頭指責他︰「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喝酒?我看你是不想你的傷口好起來了。」

「平日記著教訓我,此時自己傷成這樣,倒是還不忌口。」

「看你對陽翟的戰事這樣上心,背地里卻又不肯讓自己好起來,可見不過都是假裝的罷了。」

晏既莫名其妙被教訓了一頓,干脆自己從床榻上站起來,走到桌前,拿起了那瓶酒。

「你就是要指責我,也先看看我讓你拿的酒究竟是什麼。」

他將它在伏珺面前晃了晃,「你好好看看,這是吳先生給我的藥酒,叫我擦身上傷處的。」

伏珺一時失言,開始假意在房中找起來其他的酒。

「那我也要好好查一查,你究竟有沒有偷喝你房中的酒。」

晏既笑了笑,不再理會她,任由她在房中打轉。

而後自己重又坐下來,開始給他身上那些並不算太嚴重的傷口上藥。

伏珺並沒有找到晏既偷偷喝酒的證據,只能悻悻地坐回了他身邊,靜靜地望著他。

晏既沒有抬頭,「從前阿姐也是這樣的。」

那一年他同伏珺在井梧宮中喝酒,為姑姑責罰,可梁帝知道之後,不僅沒有罰他,還賞賜了許多好酒給他。

他說身為男子,便該有如此豪邁之情。縱飲好酒,橫刀立馬,將來是守衛江山的大好男兒。

可如今又如何?他是要將這江山推倒一次,而後再重新建立起屬于他的秩序了。

這酒只有他有,伏珺是沒有的。因為高熠討厭她。

梁帝即位之後,連年對南虞用兵,不得其果。被迫罷手,除卻一些金銀財物,伏珺便好似是他這些年戰爭唯一的戰利品。

是一件戰利品,卻是在持續不斷地提醒著他他作為一位君王的失敗。

這件事只怕連伏珺都不知道,「梁帝賞賜了我那些酒,都放在鳳藻宮的偏殿里。」

「阿姐知道了之後,便一日三次,找了各種蹩腳的理由進來,要看看我有沒有偷喝那些酒,又有沒有喝醉。」

「那時候還是夏日里,我們時常溜到太液池邊去玩。她是怕我喝過酒,腦子不清醒,摔到池中溺死。」

阿姐那時年紀也還小,听多了嬤嬤們教導她的話,那些民間小孩無人管束,夏日淹死在河流里的故事,總是很擔心他。

「安慮公主其實也不過比我們大幾歲,待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樣好,都當作自己的親弟弟一般地照顧,從不厚此薄彼。」

伏珺想起安慮公主從前一副小大人模樣,幫著娘娘安排諸事,心里也忍不住有些難過起來。

她又嗔了晏既一句,「也就是你這個人實在太頑皮,所以她不得不多放一些心思在你身上。」

反倒是她兩個真正的親弟弟,後來她都沒有機會好好地照顧、管束。

因為他們都去的太早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自薛郡而來的,阿姐的消息了。不知道她過的好不好。」

晏既望了窗外一眼,桃花早已經謝盡了,落紅滿地無人收,也是一副淒涼景象。

不知道薛郡的大夫醫術如何,能不能讓她恢復清明的神智。

阿姐其實也是個很要強的人,不會願意自己一直這樣神志不清,沒有尊嚴的活著的。

他們如今縱然在一步一步地朝著薛郡走,終究是對安慮公主的處境無能為力。

伏珺干脆地說起了其他的話題,盡管這件事,主動權也不是在他們手里的。

「蕭翾那里,是不是也有小半個月沒有什麼消息了?」

三月中旬,蕭翾主動給他們送過一次消息,只說自己近來有雜事忙碌。

若有什麼謠言,也希望他們不要輕信,遵守之前的諾言,不要輕舉妄動。

南郡如今于他們而言,已經不是鐵板一塊了。

不過要打听殷觀若的消息,也仍然是不可為之事。

「只知道蕭翾換了長女蕭鷂去守臨湘城,蕭鷳在從長沙郡往南郡走,應該快要抵達了。」

蕭鷂原本就是長沙羅家之婦,傳聞中她因為這件事與蕭翾這個養母決裂。

或者這件事原本便只是蕭翾的計謀,令蕭鷂做了羅家的臥底。所以她才能夠在這樣的時候重返長沙郡,為蕭翾守臨湘城。

而這件事于他更重要的影響是,裴俶同樣也會回到蕭宅之中。

想到裴俶,晏既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李玄耀似乎已經知道袁氏的事了,同我打探過幾次蕭翾的消息。」

「他對這個孩子的態度還是熱切的。」

可是要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從蕭宅中帶出來,卻是連他都做不到的事。

伏珺沉思了片刻,「這樣看來,恐怕還是裴靈獻將這個消息透給他的。」

她和晏既議定了不將這個消息告訴李玄耀,她沒有在背後做什麼手腳,問心無愧。

晏既冷笑了一下,「自從李玄耀知道這件事,整個人忽而比他剛從隴西出發,準備逐鹿天下還要積極。」

「他一直在追問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拿下南郡。」

也不知道裴俶是怎樣令他相信袁氏的那個孩子就是他的。他從前對青華山軍營之中的嚴氏,可不是這個態度。

而他們如今兵臨陽翟城下,久久不能成功,犧牲將士的性命,晏氏與馮氏的仇恨,在他眼中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伏珺也忍不住語帶嘲諷,「在有些男人眼中,有一個自己的後代,居然比做皇帝還要重要。」

「這話不錯,于世間許多男子,都是這樣的。可放在李玄耀身上,便也是錯。」

晏既笑了笑,「在他眼中,他父親李郜便是要先做皇帝的,他想要做太子。可是一個沒有後代的人,如何才能做這個太子?」

伏珺睨了他一眼,「如今還有一個人,十幾年沒有子嗣,還在做皇帝呢。」

她說的自然便是龜縮于薛郡,苟延殘喘的梁帝。

之前還有听聞他的嬪妃有孕,到了如今,已經是顆粒無收了。

春日終將盡,可伏珺仍然是日日犯春困。

白日睡的太多,夜晚便總是要睡不著,她將晏既拖了起來,「不能總是歇著,不若再去花園中走一走。」

「你院中的桃花都謝盡了,昨夜我在花園中遇見了李姑娘,倒是覺得春色還好。」

若是再不留心細賞,春日便真的要過去了。

晏既難得地沒有拒絕她,隨著她一起,往府邸的花園走。

「你方才提起了阿媛,這小半個月來,她過的可還好?」他還是感念她的仗義的。

伏珺很快回答他,「不曾收到李郜的回音,她日日素衣素容,膳食也幾乎是怎樣端進去,便怎樣拿出來,整個人瘦了許多,又怎會好?」

「她原本可以清清白白地喜歡你,這件事一出,反而做什麼事都顯出刻意來了。」

伏珺將話說的這麼白,晏既又覺得有些不自在,很快別過了眼去。

卻在一片花紅柳綠之中,正好望見了一身月白衣裙的李媛翊。

不止是她,還有李玄耀,他們似乎是在爭論什麼。

伏珺並沒有注意到晏既的眼神,仍舊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繼續往前走。

晏既下意識地慢下了腳步,遠處的情形卻忽而激烈了起來,不知是李媛翊說了什麼,李玄耀忽而伸手,重重地給了她一個耳光。

李媛翊身形瘦弱,哪里能受的住這樣的搓摩,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玄耀,你這是在做什麼?」

晏既快步前行,不過片刻,便走到了他們兄妹之間。伏珺也跟在他身旁,伸出手欲去扶李媛翊。

只是被她苦笑著拒絕了,她的侍女圍上來,勉強將她扶起來,站在了一旁。

晏既望了她一眼,只見她面色青白,臉上一個鮮明的掌印。

本是如花般嬌女敕的少女,這一下如被雨打風吹去,十分可憐。

她唇邊還有緩緩滲出的血跡,可見李玄耀方才這一掌,的確是用了大力氣的。

晏既心中越加惱火,「李玄耀,你今日又想要發什麼瘋?」

李玄耀從前並非是不疼愛李媛翊的。只是那件事之後,他的脾氣越發陰晴不定,如今居然都對自己的親妹妹動了手。

不見真章,李玄耀總是不會低頭的。

他的目光狠戾,看著李媛翊,便如同看著仇人一般。妹妹無能,偏要充做什麼好人,連帶著他也被父親責難無用。

「明之,你既然不願意娶她,便不要來管我家中的閑事。她敢同父親胡言亂語,今日我便是代替父親來教訓她。」

听這話的意思,是李郜已經給李玄耀回過信了。

李玄耀無非是覺得,自己不會娶李媛翊,以後晏、李兩家的關系會比從前更貌合神離,他也就更不能從中獲取什麼利益了。

他說著這樣的話,心中恨意陡增,似是又要上前。

晏既很快抽出了他的佩劍,抵在李玄耀胸前。

無論去哪里,他總是習慣佩著劍,只因為總有人不長眼楮,要撞到他的劍尖上來。

還不待他說什麼,李媛翊先勉強走上前來,與晏既和李玄耀並立。

她站在他們身旁,眼神堅定,似乎並不比他們兩個身量高大的男子弱小。

「是我自己給父親寫了信,我也從不覺得這件事上是我做錯了。」

她是柔弱女子,才受過傷,這句話卻仍然說的擲地有聲。

「我受李家奉養十數年,不曾為李家做過什麼。」

「身體發膚,受父親既然覺得我無用,想要怎樣處置,便怎樣處置吧,將軍不必為我分辨了。」

父親既然會這樣做,便是根本沒有將她這個女兒當作人了。

愚孝也罷,她不想爭辯什麼。她父親以她為恥,今日之後,她也是一樣。

李玄耀一直死死地盯著晏既的劍尖,听見李媛翊的話,又克制不住地望著她冷笑起來。

「明之,听見了沒有。你想要做這個英雄,可有些人並不打算給你這個機會。」

他待要上前,晏既的劍不曾收回來,刺破了他身上的綾羅。

和李玄耀這樣的小人廢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而世間的兄弟姐妹,平輩之間,也從來不是以血緣來論親疏遠近的。

晏既又往前微微送了他的劍。

他的劍一出鞘,便是要飲血的,又是小人的血。

晏既提醒他,「李玄耀,真正無用的廢人究竟是誰,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玄耀望向晏既的目光,漸漸地盈滿了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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