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正文番外(六)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子時已過,萬戶千門皆寂寂,院中只剩下了晏既以及伏珺兩個人。

晏既仍然拿著弓,要將箭筒中剩余的箭全都用完。

伏珺靜靜地躺在搖椅上,听著箭矢釘入靶心的聲音。

「李姑娘要回去休息,藺姑娘照顧熟睡不醒的嘉盛。」

「而眉姑娘要去看望裴姑娘,風馳便如她的跟班一般,緊緊跟著去了,剎那之間,居然就只剩下我同你了。」

陽城之戰之後,眉瑾與蔣掣似乎越見情濃,便是在人前,也有些掩飾不住了。

在散去之前,交子之時,他們當然也在一起吃了餃子,「眉姑娘吃出了杏花形狀的金錁子,今年就該得佳婿了。」

晏既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個妹妹總算是要出嫁了,家里還有一個小的,便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了。」

伏珺笑著哼了一聲,「別說阿柔了,眉姑娘心里也別扭著,有些事放不下。

只怕她也未必願意在你們拿下薛郡之前成婚。」

都是跟他這個不爭氣的兄長學的。

「她能和風馳兩情相悅,我就已經很欣慰了。」

「當時風馳臉上留下了一道傷疤,他那樣沉默寡言,也從來不在意身外之事的人,私下卻也曾經問過我,害怕眉瑾會越加不喜歡他。」

晏既又取了一支箭,「到今夜是他們夫妻一心,欺負起我來了。」

「最後那一碗酒不喝還好,喝下去之後,倒是覺得有些多了。」

一碗醒酒湯下去,伏珺已然清醒了不少,她坐起來。

「如此良宵,身邊沒有佳人相伴也便罷了,就獨你這一張我已然看膩的臉。這個除夕,真是無甚滋味。」

晏既冷哼了一聲,重又挽起了弓,箭矢沒入靶心,尾羽幾乎要連這靶子都帶倒。

「你若是覺得無趣,便早些回去休息,我可不會來送你。」

箭筒之中只剩下寥寥幾支箭,伏珺慢慢地走到了他身旁去。

李媛翊的那件披風已經還給了她,更深露重,她也覺得有些冷了。

「我看你的精神也還不錯,不如一起去陪娘娘,大皇子,還有阿說說話?」

酒醒之後越加清醒,已是新年,一年到頭,也只有這幾日她不必辛苦。

晏既的箭頭偏了幾寸,箭矢朝著院中的梅花樹飛去。倏忽花枝落下,他走過去,將他方才射下的梅枝撿了起來。

「便將這枝梅花送到姑姑,大皇兄,還有阿那里去吧。」

「若是你只拿了那支宮花過去糊弄阿,只怕他要生氣呢。」

年幼無知,漸漸有了性別之見之後,他們這些小少年,都誓要和穿著紗裙,頭上戴花的小娘子劃清界限。

阿姐有一次新得了一支珠釵,身邊沒有銅鏡,隨手在阿發髻上比了比,他就不高興了好幾天。

伏珺自然也是了解阿的,她接過了晏既手中的弓,取了一枝箭,同樣射下了梅枝,拿在手中。

這是最後一枝箭了,兩枝梅花,也是他們各盡自己的心意。

晏既和伏珺並肩往前走,佛堂中供奉的不是天上的神佛,只是他們逝去的親人。

子時已過,萬籟俱寂,煙火熄滅,燭火也同樣晦暗下去。

伏珺一時沒有看清腳下的台階,差點摔落下去,幸而被晏既拉住了。

她今日和她的這些朋友在一起,心情並不差,短暫的驚魂未定之後,又有心力調侃晏既。

「幸而我想來也不是什麼戴花的小姑娘,如若不然,這樣在你面前摔倒,你是不會扶我的。」

從前在長安,每有世家相聚出外游樂,晏既的行情會比任何少年都好。

十個世家貴女從他身邊走過去,有九個要準備著摔到他懷里。

而這九個也是個個都倒霉,晏既見她們要摔,總是十分敏捷地能夠避開。

最後肯停下來同她們說一句「小心走路」,都已經算是極好極好了。

晏既不理會伏珺的調侃,「小心走路,拿好你手中的花。」

伏珺反而越發覺得好笑起來,在靜夜之中肆無忌憚,不知道擾了多少人的清夢。

晏既無奈地停下腳步,等著她自己覺得不再好笑了,再繼續朝前走。

或許今夜這樣也算是好事,終于有一日她喝多了酒,半醉半醒之間,不是覺得悲傷難以自抑了。

「我同殷姑娘也說過這件事。那一日她在我的營帳中陪我下棋,我們在看你和裴凝的熱鬧。」

「那時我是為你那句‘何人尋我?」而大笑,今日卻是為了‘走路小心’。「

「將來你若是有了孩子,我也要教他說這兩句話。」

晏既知道觀若了解一些他從前的事,在他們的言談之間,也曾經談起過一些。

「你們那一日還說了什麼?」他想知道她的一點事,過往之事也好,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與她有關的,都好。

伏珺仔細想了想,再沒有想出一些事來,值得在此時說一說。

于是她搖了搖頭,「明之,我已經沒有什麼事值得同你說了,而你也應該忘記這些,專心走你腳下的路。」

晏既開始自顧自地往前走,「琢石,你不必擔心這些事,所有的一切,我都會處理好的。」

伏珺不緊不慢地開始追逐他的步伐,「我存在你身邊的意義,便是勸誡你不要去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

晏既很快又停下了腳步,少年人在自己的知己面前,仍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意氣,「何為沒有意義?又何為有意義?」

「報過往之仇,遂今日之心為有意義。追逐一個已經不再願意為你停下腳步的人,便是沒有意義。」

她站到了晏既面前,「明之,你回答我,為何你射第二箭時心散了?」

那是李媛翊剛剛過來的時候。

「李姑娘德性溫和,豐姿秀麗,未必不能與你成為良配。我知道你一直不願借妻族之勢,可李家是不一樣的。」

梁朝其他的家族,若是與晏氏聯姻,將來都難免有飛鳥盡,良弓藏的嫌疑。

她知道晏既不願意這樣做,不願意將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一腳踢開。

但有時候總要事與願違的。

可是李家是不一樣的。李家原本就是晏既的外祖家,他再討厭李家的人,血緣是割不斷的。

他可以殺干淨李家那些他不喜歡的人,但總有人,是他不能從梁朝的土地上輕易抹去的。

晏既一直沒有說話,伏珺又問他,「你有一點喜歡李姑娘麼?」

「若是你回答沒有,我便不會再同你提及這件事了。」

因為這樣對李媛翊也不公平。

她和晏既是至交好友,也與李媛翊一樣是女子。

這個問題,晏既很快便回答她了,「我並不喜歡阿媛,甚至好像也沒法將她當作妹妹。」

要眉瑾那樣可以隨意說話的才是妹妹,他會一直包容她。可李媛翊並不是。

或許他們再熟稔一些,能做朋友。

「我射第二支箭的時候走了神,只是因為我想起了阿若。這世間所有女子,我只愛阿若,今日是,來日也是。」

已過去的前生亦是。

他只是想起從前他們談及李媛翊的時候,她言語之中那種若有似無的醋意。

他很想要擁她在懷中,令她什麼都不必擔憂。

過去的十數日里裴俶侍奉著蕭翾風雪兼程,去了長沙郡。蕭翾一離開南郡,要獲取她的消息,便不是那麼困難了。

蕭翾和裴俶都不在蕭家,觀若應該過了一段安寧的日子。她從來都是這樣隨遇而安的。

而今夜天涯人共度子時,期盼新年,她會同誰在一起?

「縱然她如今不在我身旁,我也不會背棄我自己從前立下的誓言,我不會娶旁的女子為妻,兩相耽誤的。」

伏珺嘆了口氣,「這畢竟是你的事情,我不想勉強你,也不會勉強你。我只是希望你能過的快樂一些。」

晏既輕輕拍了拍她的頭,「你放心好了,我會快樂的。」

「等年後重整兵馬,我同鐘家的人算清楚了這筆賬,我就會很快樂的。」

他到底也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等他們真正拿下潁川,他和眉瑾這些年心中的仇恨,或許便可以消散許多了。

伏珺望著他,從他眼中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你的快樂,能不能不僅僅是集中在這些事上呢?自從殷姑娘離開之後,你的生活里便一點樂趣都沒有了。」

晏既回避了她的眼神,繼續朝前走,「我身邊不是還有你們麼?」

「除卻打仗的時候,平日騎馬射箭,喝酒下棋,和從前是一樣的。」

曾經陪在身邊的人不在了,便不可能是一樣的。

這一口氣嘆了又嘆,伏珺自衣袖中取出了晏既新送她的一朵玉樓瓊勾,插在了鬢邊,重又走到了晏既身旁去。

她指著她鬢邊的花,「明之,你看我簪花,好看麼?」

晏既望了她一眼,仍然如小時一樣壞,不肯贊她好看,「你要學宋時男子簪花麼?倒是也未嘗不可。」

這一朵玉樓瓊勾,同他送觀若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有更多的花瓣,也越加不像雲蔚山中那些單瓣的白色芍藥花。

「娘娘從前也是這樣說,她還曾經把她鬢邊的一朵給了我。」

那時候她覺得男子束發的玉冠之旁,再襯上一朵花,只有不倫不類。娘娘卻不這樣想。

「她說我戴著這朵花走到長安街市上去,或許能在引領起時人風潮,令梁朝的美男子們,也都如宋朝人一般簪花。」

所以她特意取出了這朵花來,戴著它去見娘娘,告訴娘娘新年又來了,夏天也很快就會來了。

如今戰亂,她不能帶起這樣的風潮。等晏既平定天下,她日日都要簪花到朱雀大街上去,看看娘娘說的對不對。

他們已經走到了佛堂之前,心都靜下來。

先將梅花供奉在清案之上,在一旁的水盆之中洗淨了手。而後取了檀香過來,在三個靈位之前虔誠地拜下去。

伏珺跪在了蒲團之上,閉上眼,將近來她所有想說給娘娘听,說給阿听的話,都在心中說了一遍。

她希望娘娘能夠保佑他們這一年同樣順利,拿下潁川,拿下淮陽,駐扎于九江,而後一鼓作氣拿下薛郡。

她希望明之能快樂一些,讓那些在舊年不可為之事,在子時終過之後重新有可為。她希望他心願得償。

也盼望她遠在南虞的母妃,十數年沒有見過的母妃,不知道是否還惦念她的母妃,能夠身體康健,平安喜樂。

晏既跪在她身側,心中描繪著姑姑從前的模樣,忽而覺得心中空空。

他沒有什麼想要祈求的了。

這一年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盡力而為才得到的,失去的一切,也大多是他咎由自取。

他和觀若之間所有的情感變化,都是因為生死之事。

他在林中中箭,流血昏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醒過來之後便越加珍惜,再也不願意放她離開。

而觀若也是。

他知道的,她忽而接受了他,要同他在一起,也是因為她在營帳中被裴俶恐嚇,被高世如威脅。

他們都不願意放開彼此的手。

盡管最後分開,也是因為前生的生死。

伏珺睜開了眼,望著面前的靈位,望見了阿的名字。

「阿最喜歡吃餃子,子時的時候,娘娘在世間的另一邊,應該也會親手做給他吃的。」

娘娘那樣尊貴的人,也會為了子女洗手作羹湯,悉心調和每一個孩子的口味。

惹得高熠都抱怨。因為在還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她是不會做給他吃的。

年少情濃,哪怕什麼都不做,僅僅是望著彼此,那也是好的。

可到了年歲漸長,兩相對坐,便非要用無數的事情才能來填滿這份空白。

人生若只如初見,到了秋風漸起的時候,便只能是團扇見捐了。

只有到了新年的時候,娘娘會允許他們在她面前喝一點點酒。

「阿的酒量太差了,不過也比殷姑娘好一點罷了。」

「稍微喝的多了一些,便連酒和醋都分不出來了,白飲了一碟子醋,回頭還說酒酸……」

最快樂的事,永遠和親人離去的悲傷交織在一起。

她搖了搖頭,想要努力忘掉這些。

「明之,我送你的這一壇酒可是很珍貴的,並不是什麼沒有花心思的禮物。」

是她叫人尋了許久,才從一戶人家尋到重金買來。這是他們預備嫁女兒的時候喝的酒。

「來日你成婚的時候再拿出來,同殷姑娘當作交杯酒喝。」

無論她有沒有機會能看到,她的祝福都在這一壇酒里。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