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土——正文番外(五)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晏既和伏珺並肩站在洛陽城樓上,看著晏氏的士兵出城,往潁川陽城去。

一直到軍隊揚起的煙塵也盡數散去,伏珺才道︰「春色欲來時,先散滿天風雪。明之,如今風雪已停,很快便會是春日了。」

晏既的目光仍然望著遠處,他走了神,並沒有听見伏珺說什麼。

伏珺靜靜等了一會兒,才加大了音量,「明之,你是否是在擔心眉姑娘?」

從他自太原發兵,拿下長安到如今,未嘗一敗。都是他日夜殫精竭慮,運籌帷幄的結果。

可如今他將他的士兵交給了眉瑾,交給了風馳與嘉盛,不知道明日會是怎樣的。

晏既終于回過了神來,「眉瑾也不會失敗的,潁川是她的故鄉,她會用盡全力的。」

「我也相信眉姑娘。」伏珺輕輕笑了笑,「距離新年還有半月,也許我們的確可以去陽城度過新年。」

晏既低頭看她,「今年新年想要什麼?」

從他們相識開始,每一年的新年,都會給彼此贈送一份禮物。

除卻他在太原的那幾年,從沒有間斷過。

只因為那時候,他每一年的除夕,幾乎都是在鳳藻宮中度過的。

他身邊有姑姑,有阿,有阿姐,有伏珺……還有高熠。

阿還在的時候,年年高熠都是在鳳藻宮歇下的。

帝後才是夫妻,新年正日,他們應該在一起。

只是那時候他也會無視了同樣跟在他們身旁的伏珺,只和他們幾個小孩子說話。

他還記得他很小的時候,和阿一邊一個,坐在高熠的膝蓋上。

那時候高熠便會故意逗阿,說他從小便志向遠大,比阿更像他的兒子。

每當這時候,他就會朝著阿做鬼臉,故意同他炫耀,引他發笑。

平日的時候阿和他同樣淘氣,為了別的事,也會朝著他做鬼臉,追著他滿鳳藻宮跑。

有幾次還跑到了宮外去,急的阿姐提著裙子親自來追。

她膝蓋上的一處傷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追逐他們的時候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漏過了一及台階,直直地摔了下去。

後來她每有陰雨天,她的膝蓋都會隱隱有些疼。不知道她如今到了江南溫暖潮濕之地,會不會更嚴重。

再看見這一處傷疤,能不能短暫清醒片刻,想起來她這兩個不听話的弟弟。

可是每一次,每一次高熠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起來他比阿更像是他的兒子的時候,阿雖然會笑,卻總是笑的很苦澀。

那時候他是不懂的,那樣復雜的情緒,原本也不應該出現在那樣年紀的孩子身上。

有一日他驀然驚覺,高熠或許不是在開玩笑,他的確是並沒有那樣喜歡阿的時候,數九寒天的日子里,他出了一身的汗。

高熠是不喜歡阿性情溫和,對世間萬物,總是憐憫在前。

年輕時的高熠還是一個充滿著雄心壯志的帝王,梁朝有三十六郡還不夠,還要多些,再多些。

在他剛剛登基的那幾年,梁朝年年都與南虞開戰。

邊陲幾郡繁華頓消,到處生靈涂炭。戰爭也幾乎耗盡了梁朝的國庫,耗盡了百姓家中的存糧,他是迫不得已才停戰的。

他自認為有雄才大略,征戰之心未死,怎麼能夠忍受自己的孩子毫無斗志,只想著無為而治,太平度日。

他自己做不了一個勵精圖治,開疆拓土的千古君王,便不能接受將來繼承梁朝的是一位恭儉以濟斯民,卻固步自封的仁君。

高熠就是不喜歡阿,不喜歡一個不像他的兒子。

那時候宮中總有流言,太子之位,不會落在阿身上,高熠在盼一個同他一樣的兒子。

晏既從來都不會相信。

只因他覺得一個父親,怎麼可能不愛自己的孩子。就好像他也從沒懷疑過他的父親晏徊對他的愛一樣。

阿走後的那兩年,姑姑和高熠愈見情疏,除夕之夜,他再沒有來過鳳藻宮。

阿姐也不在鳳藻宮里,她同她的駙馬在一起。至少那時候,她還是快樂的。

伏珺想了半日,終于回答他,「也想要一匣子你上次送給殷姑娘的宮花。」

「旁的花都可以沒有,只是要有玉樓瓊勾,還有紅梅。」

因為娘娘和阿喜歡。他們都遠在昭陵,駐守長安的晏晰之不會想起來祭奠他們。

她為他們私設了靈牌,除夕之夜,她是要同他們談天的。

晏既深吸了一口氣,「怎麼忽然想起來要這個?」

昨日之日不可追,令他一瞬間滿懷感慨。

「你從前私下送我的也都是一些首飾,今年我要一匣子宮花,也沒什麼可奇怪,值得你特意問一問的吧?」

從他知道她實是女子之後,明面上送他一份那一年他喜歡的東西作為禮物,私底下也會去朱雀大街上搜羅一些名貴首飾,私底下贈給她。

有一年還被總是盯著他的高世如發現了,以為他是有了什麼心愛的姑娘。

查來查去查了半日,才知道那一盒名貴的首飾,都進了伏珺的口袋里。

幸而是那時候大家年紀都還小,不然恐怕他們之間也會傳出什麼龍陽傳聞來。

晏既應了她,「那好,嘉盛如今不在我身邊,我親自去洛陽城中的首飾鋪子里問,看看他們能不能做這些。」

他們其實也分別了四年了,有四年的新年不曾在一起過。

伏珺同樣也問他,「那明之你呢?你想要的禮物是什麼?」

「我想要的東西……」他思慮了片刻,「我好像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新年之前,我只想听見陽城大捷的消息。」

伏珺沒有勉強他回答她的問題。其實李玄耀說的不錯,晏既實在是一個沒有什麼生活情趣的人。

若是他實在想不出來,她隨便送他什麼應付一下也就罷了。

「後院著火,還想著要繼續開疆拓土,不知道梁朝各個世家的家主又要如何想你了。」

晏既的手放在城磚之上,上面的雪沒有被撫落下去,他隨手寫了一個「蕭」字。

「其他人如何看我,于我都無關。父親若是守不住太原,那也是他自己的原因。」

他冷笑了一下,「若是太原真的失守,便讓潁川鐘氏的人為我晏氏的士兵陪葬吧。」

母親和妹妹已經帶著祖母避到了隴西去,他和他的士兵可以犧牲,難道晏氏的其他人就不能?

伏珺將他面前的那一個「蕭」字涂去了。她問他,「太原會失守嗎?」

他們的手對于積雪來說溫度太高,那一堆雪很快化開了一些,雪水順著城牆流下去,滲入磚縫之中。

晏既的手,繼續在雪堆中劃動著。

「太原原本是兵強馬壯的大郡,承平十二年之後,大約留下了三成的兵力。」

「在這三成的兵力之中,十中之四分給了我,晏晰之駐守長安,只得十中其二。」

「晏暾之更廢物,從太原而至河東,只有十中其一的兵力而已。父親手中還有三成。」

北方三郡都是常年抵御外族,擁有戰力強勁的士兵不錯,可晏氏的士兵,也從來都不是閑人。

「若是父親果真廉頗老矣,太原有失守的風險,母親還在隴西,她是不會看著太原陷落,看著父親去死的。」

母親到隴西,是為了做父親的後盾,為了說服李郜在必要的時候出兵增援。

可萬麗稚還在太原,只怕在父親心中,他和她便是當世的虞姬項羽。

母親能發揮的作用再大,再為他殫精竭慮,也比不上一同留守一城,亂世鴛鴦的情意。

更何況還有一個晏暾之在往太原趕。

說不定就正好遇上什麼大事,可解父親燃眉之急。他們三個最像是一家人。

晏既家中的事,伏珺自然是知道的。她懂得他此刻的沉默,也默契地選擇了不開口。

待到他將那一堆雪都折騰完了,才開口道︰「我們回去吧,回城喝酒去。」

晏既無可奈何地笑起來,「今日又喝酒?日日都喝酒,且總是要喝醉,對身體不好。」

伏珺瞥了他一眼,「今朝有酒今朝醉,哪來這麼多廢話。」

她已經開始往前走,「我昨夜真是瘋了才會和你在天橋上喝酒,到了後半夜身上又冷又熱,你居然還不把我帶下來。」

晏既跟在她身後,忍不住輕輕笑起來,「我也不會再和你在天橋上喝酒了,你喝多了,凍的哭哭啼啼。」

「明明是自己不肯下來,非說是……」

非說是阿回來了。

他的腳步不自覺慢下來,重又快步跟上去,高聲道︰「總歸是昨夜是你自己不肯下來,大家都是男人,難道還要我扛著你走?」

他說著話,站在城樓上值守的士兵都豪邁地笑起來。

伏珺回頭望了他們一眼,又好氣又好笑,「你們總歸都向著你們將軍。」

她下了城樓,翻身上了馬,待晏既也在踏莎身上坐好,才開始一同往城中王氏的府邸走。

他們拿下洛陽未有多久,洛陽城中的百姓,也如當初安邑的百姓一般,已然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他們一路都避讓著晏既與伏珺的馬,眼中未有善意。

他們走到哪里,百姓畏懼著他們身上的盔甲,畏懼著銀白的服色,拒他們于千里之外。

晏既只作未覺,在王氏府邸之前下了馬。

伏珺與他並肩往府中走,她的語氣平淡,「和安邑的百姓一樣,避我們如同虎狼。」

「在他們眼中,這一片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土地便是他們的疆土,我們是外來侵略之人,自然是這樣的。」

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等到這個王朝重新統一,誰都不再是侵略者,那便一切都好了。」

伏珺往一旁望了一眼,不知道有誰在路旁堆了雪人,不過半人高,惟妙惟肖。

「也是,說不定到了那時候,今日街市之上的人,人人都要同旁人炫耀,他們是見過當今天子的人。」

晏既還沒有想的那樣遠,他畢竟連薛郡都還沒有走到。

「百姓如此,並不值得苛責。只是如今王氏的那幾千俘虜,大多編入了我的軍隊之中,戰力不足,還需要好好操練。」

「方才倒是不該進城,該直接出城往軍營去的。」

他並不想進書房,猶豫了片刻,打算重又出府,往軍營去。

他之前始終都不能明白為什麼觀若忽而會知道原來他也是重生之人。直到那一日他偶然發覺了阿柔的那幅畫已經不在了。

後來他召了嘉盛過來,卻也再沒有找到。

這是對于他身份最明顯的提示,他醒來之後繪了雲蔚山中的情形掛在書房之中,也並不是為了讓阿柔臨摹。

可就是這樣巧,阿柔臨摹了這幅畫,附在家書中送給了他,離家千萬里,他只有好好收藏。

他是從來也不會亂放東西的,母親和妹妹的東西他向來收的很好,沒理由到了觀若手里,他還懵然不知。

像是有人在推動這些事。

晏既走到一半,忽而發覺自己好像不能再往前走。

他的披風被伏珺捉住,他停在她面前不遠處。

在他回過頭來的一瞬間,一個雪球迎面砸來,被他捉在了手心。

他捉的力氣太大,那雪球捏的不緊,一下子便裂開了,像是在空中又下了一場雪。

伏珺大笑起來,不過片刻,自己身上也挨了一下。

晏既一面捏著雪球,一面道︰「小時候吃過那樣大的虧,如今也還是愛玩。」

小時長安下了雪,他們在御花園中打雪仗,九江陳氏的一個小郎君,在雪球之中包裹著石塊,砸在了伏珺的後腦勺上。

留下一道疤痕,如今只怕也還能模到。

他說她是外邦之人,南虞人總想要侵佔梁朝的疆土,他厭惡她,希望南虞人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梁朝的土地上。

九江與南虞相接,在梁帝初登基的那幾年,年年都有戰事。

南虞是無雪之國,伏珺在來到梁朝之前,從沒有見過雪。

她伸手去觸模著她腦後的傷疤,往事已如煙塵散去。

「他希望南虞人永遠都不要覬覦梁朝的疆土,不要踏上梁朝的土地,但我不是這樣想。」

「我希望我們雖然是兩個國家的人,卻永遠都能友好相處,互通有無。」

「我希望南虞的孩子,也都能如我一般,知道雪究竟是什麼樣子。」

希望他們能在同一片白皚皚的雪地上一同玩耍,丟向彼此的雪球之中不要再有石塊。

她將她手中的雪球砸向晏既的脖頸,大聲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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