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琴師一路引著觀若從後門出了妙音殿,一路往前走,在一處小院之前停下來。
這里並不是什麼新建的宮殿,倒是有些像梁宮中的掖庭。大約是江琴師自己的住處。
她推開了院門,讓開了一步,請觀若進去。
江琴師是有才華之人,觀若向來最敬重,便還是停在原地,做出恭敬姿態來,請她先進門。
見觀若如此,江琴師也就不再客氣了,先一步進了門。
這小院並不大,一旁種有一棵高大的梨樹。雖然還沒有到開花時節,樹枝上堆滿了雪花,亦如花開一般美麗。
若是梨花能開的更早一些,能與雪花相比的,便不止是梅花了。
院中有侍女,江琴師吩咐她們抬了一張琴桌出來,示意觀若將那把綠綺放了上來。
而後自己先坐在了桌後,抬起頭望了觀若一眼,「不知殷娘子想學什麼曲子?」
能先听江琴師彈奏一曲,觀若自然是十分樂意的。
「大人說想在春日來臨之時,听我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請江琴師費心了。」
江琴師先試了弦,一面笑道︰「大人已經許久不願听這樣的曲子了。」
觀若在蕭翾面前撫琴,已經是試過弦音的了,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只是在江琴師這樣的樂師耳中,細微之差,也是差之千里。
「只是我實在沒有學過什麼琴曲,所以隨意挑了一首,並不是大人自己要听的。」
江琴師听完觀若的話,便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觀若又等了片刻,才等到她試完了弦,雙手輕輕落于琴弦之上,準備開始彈奏了。
院中的侍女為觀若搬了繡墩過來,觀若就坐在梨樹之下。
江琴師已然開始演奏,春日的江水躍然于觀若眼前。
漸漸地江面上升了明月,月影映照于江水之上,和風徐起蕩浮雲,一片粼粼波光。
似乎有小舟泛于江面之上,兩岸草木皆春,便是月色之中,仍然春色撩人,辨不出紫陌紅塵。
一曲終畢,觀若有許久都不能回過神來。
江琴師靜靜地等著她回過神來,觀若忍不住站起來,擊掌贊道︰「實在是一派仙音,信非人世所有。」
江琴師大約听過太多這樣的贊美,不過淺淺一笑,讓出了位置來給觀若。
觀若知道她是要听她來彈琴,方好從旁指導,幾乎不好意思坐下去。
「有江琴師珠玉在前,我今日已然污過大人的耳朵,實在是不敢在您面前賣丑。」
江琴師淡淡笑了笑,「正是自己技藝不算精通,所以才需要人指點,而後勤加練習。」
身有所長之人,也總是有幾分傲氣的,「殷娘子不必自謙,若你毫無可塑余地,大人也不會將你交給我。」
觀若便定了定心,將《春江花月夜》的曲譜在心中盡數過了一遍,而後才開始彈奏。
或許是方才在昭陽殿中已然彈奏過一次,也或許是听過江琴師的絕倫妙音,這一遍,觀若自覺彈的比方才為蕭翾所奏之時好了許多。
不過畢竟是在江琴師面前,自然還是不算什麼的。
于是江琴師便坐到觀若身旁,同她說了幾處錯漏,指點了指法,又添上一些對這一首琴曲的理解。
「殷娘子演奏之時,只得春江花月夜之形,而不得其神。江水分明是流動的,月亮不動,夜空中的浮雲在動。」
「春花開于月下,應當有香氣撲鼻,可在殷娘子的琴音之中,這些都沒有。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死物而已。」
江琴師看起來已經將要到知天命之年,面上遍布溝壑,眉宇之間的皺紋尤其明顯,是常常皺眉之故。
她教導觀若之時也十分嚴肅,指點錯漏,一分情面也不曾留。
觀若一一听了,在琴上試了音給江琴師听,一直到過了午膳的時候,才終于算是將一首曲子都指導了一遍。
觀若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是我之故,耽誤了您用午膳了。」
江琴師的手指縴長,又在綠綺之上落下幾音,「是樂音之故,叫人輾轉反側,不思茶飯。」
觀若听她一席話,受益匪淺,由衷道︰「能做您的學生,實在是榮幸之至。」
江琴師卻道︰「只是指點殷娘子一二而已,並不敢當您的先生。」
「當年我隨蕭大人來到南郡,為她指點樂師,她便已經答允我,此生都可以不必收徒了。」
「實在是我當年曾經收過一個十分有天賦的學生,我亦傾注了十分的心血在他身上。」
「教了幾年,他卻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再繼續學下去,至此,我便不願再收徒了。」
觀若听罷,知道有才華之人,大多都會有些古怪脾氣,因此自然不好勉強。
甚至她肯這樣同她解釋一句,已經算是很好了。
「江琴師不必掛懷,是我唐突了。能得江琴師指點一二,我已經覺得十分幸運。」
江琴師望著觀若笑了笑,「其實殷娘子亦不算沒有天賦,只是許久沒有練習的緣故。不知道從前習琴師從何人?」
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隱瞞的事,觀若的身份,大約蕭宅中的人也都知道。
「從前習琴是在梁宮中,跟隨宮廷樂師扈女官練習。」
江琴師的眉頭又皺在了一起,「宮廷樂師?扈女官?是扈芷?」
觀若並不知道那位扈女官的名字,她只是驚訝于江琴師居然像是識得梁宮中的樂師。
「我並不知道扈女官的名字,只知道我在梁宮中的那幾年,教坊司中似乎只有一位姓扈的女官。」
「所以無論何時遣人去問,通報的宮人都能知道要尋找的是哪一位女官。」
江琴師望著觀若,更多了幾分打量。
「那便是扈芷沒錯了。殷娘子從前也是梁宮中的樂師麼?難怪方才你說許久不曾練習,底子倒是仿佛都在。」
她這樣問,觀若才明白原來她是並不知道她的身份的。
蕭翾才同她說不該將自己看得太重,她便犯了這樣的錯。
見江琴師似乎有要同她聊一聊梁宮教坊司中舊事的意思,觀若忙解釋道︰「我並不是宮中的樂師,從前在梁宮中,是梁帝的珩妃。」
江琴師顯見著是征愣了片刻,半晌之後才有些尷尬地笑起來。
「听聞梁帝珩妃十分肖似文嘉皇後,殷娘子倒是並不太相像,所以一時沒有能夠認得出來。」
這一句話其實能透露出很多的訊息,江琴師多多少少,也和文嘉皇後是有關系的。
話說到此處,便再不能聊下去了。
江琴師站起來,「上午不曾過問妙音殿中樂師練習之事,如今已是午後,該過去听一听了。」
「殷娘子也不曾用午膳,不如先行歸去。若是午後還有興致,再令人引路到此處來。」
「隨時過來都是無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