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正文番外(四)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王氏戰敗之後,鐘軾長子鐘諾帶著鐘氏的精兵重又退回了潁川,如今大雪不停,並不適合行軍。」

「前方探子來報,鐘諾與鐘訴遵鐘軾之命,正在陽城與陽翟兩城修築城牆,意圖抵御我軍的進攻。」

陽城是三川與潁川最接近的一處大城,而陽翟則是潁川治所,亦是眉瑾的故鄉。

晏既拿起酒壺,同伏珺踫了踫。陶瓷清脆的踫撞聲混合著酒水蕩漾的聲音,響徹在連綿的大雪之中。

冷酒入喉,晏既從地上站起來,站在天橋之上遠眺著洛陽城。

他們仍然在洛陽王氏的宅邸之中。宅邸之中有天橋,真為天上之橋,是整座洛陽城中至高之處。

若是目力足夠,可以看見城池的邊緣。

城池的邊緣,永遠都是久歷風霜的城牆。在夜晚時守城的士兵手中會燃燒著火把,火光一點,一點。

晏既冷笑了一下,「都快要兵臨城下了,才想起來要修築城牆,同亡羊補牢有什麼分別?」

「不過如此也好,便讓他們白費這些功夫吧。」

伏珺沒有站起來的打算,她仍然背靠著欄桿,背對著晏既,又飲一口酒。

她的壺中酒,永遠比晏既更少。

「這幾日議事,眉姑娘總是很沉默。」潁川是眉瑾的故鄉,每一寸土地她都思念。

她已經在潁川之外的土地上游蕩了太久的時間了。

晏既的手,按在了他的佩劍上。

「若非三川之戰結束未久,將士們還沒有得到足夠的休息,不是因為這久久不停的大雪,這一個新年,我們便該是在陽城中度過了。」

伏珺抬起頭望了他一眼,「讓眉姑娘來做陽城之戰的主將,是否有些冒險,又有些過于殘忍了?」

眉瑾昨日便已經點兵,待雪停之時出發了。她心中有不贊同。

「馮氏是潁川曾經的主人,是鐘氏的人鳩佔鵲巢。前日我與眉瑾夜談許久,這也是她的心願。」

令眉瑾為主將,嘉盛和風馳都會與她同生共死,他信賴他們。

「眉姑娘的心願?她的父親馮將軍在入長安之前,在潁川做的最後一件大事便是重新修築陽城的城牆。」

晏既也知道這件事,眉瑾同他談了許多許多,他只是不知道伏珺居然也會知道這件事。

眉瑾說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有一年的新年,便是在陽城度過的。

潁川以潁水而得名,陽城便是潁水途徑的第一座大城。

她很喜歡溫柔善良的母親,可從小也總是更粘著父親。因為是唯一的女兒,父親是很疼愛她的,比疼愛哥哥要多。

知道自己要去陽城許久,又見她神態可憐地渴望著父親的懷抱,他便帶著她一起去了陽城。

那一年也是要為陽城修築新的城牆的。

過往的城牆老舊,已經經受過了足夠的風霜與歲月,再經不起數十年難遇的大雪,父親不放心,每一日都親自在城樓附近督工。

而她也每一日都穿著顏色鮮艷的小襖,披著大紅色的披風,準時和父親一起出現在陽城的城樓上。

她從小就不習慣旁人的侍奉,從陽翟而至陽城,並沒有帶著什麼親近的侍女。

她也不愛釵環,每一日出門,都是父親親自將她的頭發打成一條粗長的麻花辮綴在腦後。

她的頭發長的長,又黑又密。父親便總是說,女子的青絲綿長,也是福壽綿長,他的眉兒,一生一定都會平安順遂的。

「家中之事暫且不論,眉瑾說她活到如今,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過的好。」

「但是我想,若是她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回到潁川,讓馮氏的血脈繼續在潁川的土地上生根,她一定能覺得更快樂一些。」

她從小就想要做一個在戰場上沖鋒陷陣,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女將軍。

她的父親從沒有阻止過她,從沒有覺得她的想法不對。

令敵人聞風喪膽或許還差了一些,可是她默默地記著自己斬殺的敵人大致的數量。

等著這個數量超過她死去的家人,等著她一日一日地積攢軍功,終于走到梁帝面前的時候。

她記得那一年一直到新年的那一日,雪才終于停了下來。

父親將她裹在自己的斗篷里,她只露出一雙眼楮,看遍了陽城的大街小巷。

無論街市上堆了多少的雪,這些風雪凝不到路旁百姓的眉宇之上。

風雪化在了他們的笑容里,化在了滿城的紅色之中,化在新城牆的每一塊青磚之上,化在了父親的體溫里。

而她如今,很快便要去將她父親修築的城牆推翻,將陽城中所有百姓的笑容都抹去了。

伏珺低頭笑了笑,「既然是眉姑娘的心願,已經做好了決定,我也不想再多言了。」

眉瑾的父親修築城牆,是為了陽城中的百姓。而不久之後的將來眉瑾要將它們盡數推翻,是為了讓陽城的百姓迎來新的曙光。

血脈相連,百姓的希望亦如不滅之火,代代相承。

伏珺很快又說起了其他的事,「歷經三個月之後,南郡蕭氏戰勝了長沙郡羅氏,蕭氏家主蕭翾之次女蕭鷳已經在回南郡的路上。」

從蕭翾豎了反旗開始,她所出兵攻打的第一處地方,便是長沙郡。

「至于蕭翾會如何處理長沙郡的事務,派駐多少軍隊,遣她手下的哪一位將領留守長沙,我暫時還沒有收到消息。」

如今她不必再處理河東的事情,雁門、雲中以及九原三郡之主解救了她,她又可以一直同晏既在一起,為他探听消息,出謀劃策了。

晏既點了點頭,「畢竟是蕭翾的消息,自然是不可能那樣快地打探到的。」

或許他們要等到蕭氏的將領領兵往長沙郡去,才能知道具體的消息。很有可能是這樣的。

他在腦海中回想著梁朝的版圖,仔細地思慮了片刻。

「長沙郡在南郡以南,距離薛郡比南郡更遠。不出意外的話,蕭翾的下一個目標,應當是九江。」

他已經不打算往碭郡去了,在結束與鐘氏的恩怨之後,他想要去的地方也是九江。

「九江為陳、吳兩家分治,陳氏親近蕭氏,吳氏與會稽謝氏世代交好,跟隨梁帝。」

「明之,你想要過淮陽,而至九江吳氏所轄之地,對不對?」

晏既回身看著伏珺,她舉起酒壺,同他踫了踫。

酒入愁腸,她又問他,「近來可有什麼殷姑娘的消息?」

蕭翾不會滿足于只擁有九江半郡之地,蕭氏的士兵與晏氏的士兵,或許在到達薛郡之前,便會先遇見。

南郡上空像是織了一張密密的網,飛鳥亦分不出南郡的城牆。

而她更是在蕭宅中心,在蕭翾身旁。晏既沒法探听到任何她的消息。

如今他想要知道她的三兩事,居然都是從母親那里。

「母親和蕭翾是至交好友,年年都會同彼此寫信,蕭翾同母親說過阿若的事。」

是很私密的事,他也是近來才知道。

「蕭翾同母親說,她是個很安靜的人。一個月多月來可以連院門都不出,只在房中看書,不生一點事。」

不知道她是否得到了從前在雲蔚山時,心中的那種安寧。或許她其實從來都是不需要他的。

這一壺梅花酒他拿在手中,竟只飲了兩口。醉後欲眠也眠不成,清醒與否,沒有區別。

「除此之外,便再沒有任何消息了。」

裴俶在蕭翾的庇護之下,也如石沉大海,他原本想要通過他的動向來推測觀若所在,探听她過的如何,卻根本沒辦法做到。

他只能等著蕭翾的施舍,等著她主動送給他的消息。到太原去轉過一圈,而後回到他手里。

伏珺的一壺酒已經見了底,她將剩余的酒飲完,重又開了下一壺。

「殷姑娘原本就是這樣性子的人,蕭翾對她既無惡意,願意主動在與李夫人的信件中提起她,至少你不必擔心她的安危了。」

以蕭翾的能力,她不會不知道觀若同李夫人之間的關系。

或者說,曾經將有的關系。

既然已經沒有回圜的余地,她真的不希望晏既再苦苦地尋覓這些消息了。

可晏既並不是這樣想的。

「長沙羅氏的家主羅問亭亦是蕭翾十數年摯友,可是她邁出往前走的第一步,便是將長沙郡納入版圖之中。」

「今日摯友,明日仇敵。要爭天下的人,這一點情誼,又能算得了什麼。」

他看過長沙之戰的戰報,羅問亭守臨湘城,死戰至最後一刻。

羅氏無一人肯降,便被蕭翾之女蕭鷳盡數斬落頭顱,懸掛于臨湘城門之上。

這不是值得人驚訝的殘酷,這就是事實,是蕭翾的鐵血手腕。

伏珺回頭,透過木制的欄桿向下望。久坐的地面不再冰冷,風吹雪落,還是令她覺得冷的。

「你說天上的那些仙人俯視塵寰,看見的該是什麼?」

晏既重又在亭身旁坐下來,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他僅僅只能替她遮擋住一個方向。

他很快回答她,「山川米聚,滄海萬粟。」山川尚且渺小,更何況是他們了。

仙人看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只如看一出戲,看一場熱鬧,不肯圓他心願。

他從前好像也被人問過這個問題,他已經忘記他當時是怎樣回答的了。

伏珺問他,「明之,你還記得承平九年的七夕,我們一起在井梧宮天橋之上,如今日一般飲酒的情形麼?」

他已然慢了伏珺許多,將酒壺舉起,剩余的酒頃刻飲盡。

「那夜牛女雙星同照,此夕上弦孤月重來。」

他望了她一眼,望見了地上已經橫倒的空酒壺。「琢石,你怎麼將我的酒也喝完了?」

那時他們不過都是半大的孩子,阿體弱,受不得暑熱。

姑姑為了他,搬離了鳳藻宮,在梁宮地勢最高,也最清涼的井梧宮中避暑。

他和伏珺在葡萄架下听不見牛郎與織女的私語,便偷偷藏了幾壺酒,待到夜半之時,溜到了井梧宮無人的天橋上。

酒壺不敢拿在手中,掛在身上,撞見環佩,當啷作響。

那時如今日一般,一共也就是三壺酒。

伏珺回他,「當年的三壺酒都是我的,說好了我只分一壺給你。」

「可是後來我們在天橋上談天,引來了同樣不曾安歇的阿,最後剩下的那一壺酒,便都被你飲盡了。」

她輕笑了一下,「怎麼那樣貪杯,連我的殘酒也要討去。」

阿雖然那時身體已經不好,可是玩心還是很重。

偷听到他們商量,夜半時換了小內侍的衣裳到天橋上來,嚇得他們拿不穩酒壺,差點摔到了天橋之下。

「就是沒有如何醉過,才貪戀醉後的感覺。不過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罷了。」

不貪幾杯酒,如何能在心中凝成愁雲慘霧,顯得自己與旁人不同呢。

伏珺笑了笑,將手中已然空卻的酒壺滾到了一旁,「如何,今夜要不要也在天橋之上睡一夜?」

晏既背靠著欄桿,伸直了他的腿,閉上了眼楮。「今夜若是睡在此處,明日醒來,便是滿身風雪了。」

酒意上頭,會讓冰雪消融地更快,而後又在寒夜中凝成冰霜,是連他也抵御不了的寒冷。

「今夜飲多了酒的人是你,琢石,你放心,我會將你帶回去的。」

阿體弱,日日都在喝藥,不能飲酒。她一見阿過來,便一口酒也沒有再喝。

唯有晏既嬉皮笑臉,故意要拿酒饞他。兩壺酒下肚又喝醉,他們將他拋在天橋上睡了一夜。

夏夜炎熱,他身強體健,縱睡了一夜,也並沒有什麼大事。

唯一的大事只是他平日就太憊懶,酒醉之後醒的更晚,第二日清晨被路過的小宮娥發現,直接同娘娘稟報,他們三個都被好好罰了一場。

晏既既然喜歡喝酒,便被罰日日飲酒,大醉了三日。

而她和阿將晏既扔在天橋上,天橋離地幾十丈,醉酒之人危險,一時不慎,恐有性命之虞,也要罰他們在天橋上睡三日。

只是最後娘娘到底顧惜她是女子,舍不得懲罰她;又顧及阿體弱,想要等到他身體便好之後,再這樣懲罰他。

「我會自己走回去的。」

在他們都不在之後,她一個人在梁宮中,總是被無邊的孤寂包圍,不知道在夜深人靜之時飲了多少酒。

在一場一場的酒醉之後,她終于做到了她從前做不到的事。她總想要強過與她同齡的世家公子,酒量也如是,只可惜已經太遲了。

那時已經沒有人會與她一起飲酒了。

人世所求所願,總是不能與己身相配。

「我總想起來我還沒有和阿一起接受娘娘的懲罰,一望見相似的天橋,便會望見那一夜的阿,眉目依舊。」

她好像是又落了淚,淚眼朦朧間,看著阿穿著小內侍的衣服,壓著笑意佯裝正經朝著他們走過來。

「在井梧宮中最遠最遠,也只能望見宮牆,望不見長安城牆,更望不見長城十三關。」

數年之前的這個問題,是阿問的。

他趴在欄桿之上,望著遠處的宮牆,「仙人站在天上望向人間,能看見什麼?能看見我們日日都能看見的宮牆麼?」

他們在井梧宮中,能望見最遙遠的地方,也只是正陽門城牆而已。

由上至下,一片黃設設鎏金瓦。

那時晏既答他,「仙人不僅能看見宮牆,還能看見萬里城關,望見夜晚時連成長龍的燈火。」

「他們離我們太遙遠了,看著我們行動,便如看螞蟻一樣。」

他年少氣盛,豪言壯語,「仙人見我渺茫,可我才是天地之主。阿,將來你為梁朝之主,我會為你守衛好每一座城池的。」

守好每一座城池,言猶在耳。如今卻要將所有的城牆推翻重砌。

阿在生時走不出宮牆,看不見萬里城關,如今已魂歸天際。

遙覘塵世,拂開空濛香霧,萬里城關也渺小,能不能看見更渺小的,今夜在思念他的人。

一片明河橫亙在天橋之上,酒壺忽而骨碌碌地滾動起來,夾帶著風雪,滾動到了她手邊。

或許已經是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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