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阿若已經走了?」蕭翾從一場很長的夢中醒來,偏過頭,望了窗外一眼。
她好像睡了許久了,不知何時下起來的雨,也不知是何時停下來的。
簾虛日薄花竹靜,偶然听幾聲鳥鳴,是很寧靜的日子。
陳蠶握著她的手,努力地想讓她溫暖起來。只是他也同樣是一支將要成灰的蠟燭,他自己也不是暖的。
「我不知道我是該告訴你她是剛剛離開的,還是已經離開很久了。阿翾,你覺得哪一種更遺憾呢?」
蕭翾想要坐起來,陳蠶坐到了她的床邊去,讓她靠在了他懷中,一如當年。
蕭翾也回握了他的手,將目光自窗邊收回來,「或者阿若會覺得更遺憾一些。」
「她還太年輕了,經歷過的離別,終究不似你我那樣多。像我這樣的人,她又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呢?」
陳蠶的頭踫著她的,希望她能感覺到安慰。
這世上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她,是他用幾十年的日子,一日一日描繪出來的。
所以他懂得她此時的心灰,懂得她此時的遺憾,不需要太多的言語。
「那封信我已經交給殷大人了,我想她也會懂得你的意思。哪怕將來她不在你身旁,不在蕭氏,她也會在這條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的。」
蕭翾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些,我知道我的選擇沒有錯。」
「她並非意志不堅之人,她所有的經歷,都會成為她未來消滅她敵人的勇氣和武器。」
「她今日做了這樣的抉擇,我是既得利益之人,其實是我沒有臉面見她。」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也只有她知道在看見崔曄墜樓的那一刻,她心中聯想的情形是什麼。
她知道她撐不下去了,她是在逃跑,在逃離蕭氏士兵的視線,她不能讓自己倒在他們的眼中,讓他們親眼看著蕭氏的軍旗倒下去。
她只能飛快地離開那里,哪怕她看見了裴俶,也只能將觀若拋在那里。
「我不是殷大人,不知道她是怎樣想的。我也不想多加猜測,這終究是已經發生,並且無法改變的事。」
他抱著她的手又緊了緊,想要讓她感覺到他的決心。
「阿翾,此時的你和當年一樣,都已經沒有退路了。不要想這麼多了,將你該做的事做完,那就足夠了。」
蕭翾微微動了動,在他懷中找到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四郎,這些年我身邊若是沒有你,或者我會比如今更糟糕的。」
這原本是一句很好很好的話,听在陳蠶心中,他卻只覺得心疼。
「才不是這樣。若是沒有我,你也會很快振作起來,將所有的事情都做的很好的。我知道你是在寬慰我,阿翾,我們之間不必說這樣的話的。」
「無論你需不需要我,我都會在你身旁的,從那一個春日開始,我就已經決定好了。」
蕭翾閉上眼楮,很快有兩行清淚落下來,滾入她的衣襟里。
她問他,「四郎,你還記的露濃嗎?」
「我方才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想要見到的人,不想要見到的人,幾十年來,我全都見到了。」
「我記得的,世間再沒有一個人的歌聲,能勝得過她。」
她听見陳蠶幾乎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讓你滿盤皆輸的,就是露濃的孩子?」
蕭翾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那時候我十六歲,與露濃形影不離,帶著她一起到了九江。」
「在越家的清萼園里,露濃滿身花影,阿翾,其實那時候我先注意到的人是她。」
蕭翾笑起來,「那時是我愛玩,折了無數的梅花插在她發上,身上。」
「她原本就是世間難得的美人,如梅花仙子一般,怎能不引人注意呢?」
那時候她們都太年輕了,裊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
而今要花費一生的時間去懷念,去接受春日不會再來的事實。
露濃為她送藥之後,便被她的父親囚禁了起來。
再將她放出來,是為裴沽歌舞。父親早已經算計好了,模清楚了裴沽的脾性,將露濃送了出去。
生離的痛苦,比死別更長久。
死別之傷,尚且會隨歲月愈合。可生離是隨著分別之人的相遇一遍又一遍地結痂又撕毀,痛苦只能隨著生命終結。
「在我執掌蕭氏之後,我曾經去河東裴家做過客,見過那時的露濃的。」
為疾風驟雨摧殘之後的花朵,目光之中再無一點神采。
便是如年少之時滿身梅花,也不再是梅花仙子,眼神木然,只怕是要被人認作一棵尋常梅樹了。
「那時的露濃,早已經為裴沽所厭棄。她所生的孩子,也因為有異族血統,而從來不被裴沽喜愛,甚至不被裴氏的下人尊重。」
她有把握能帶露濃離開的,可是裴俶終究是裴沽之子,她不能,也不想帶著他一起離開。
她知道,若是裴俶一直同露濃在一起,她就永遠也沒有可能擺月兌裴沽帶給她的陰影。
「我說要帶露濃走,在最開始的時候,她其實是同意了的。」
到臨走時,原本應當在沉睡之中的裴俶從陰影處走出來,打斷了露濃的眼淚,將她又從她身邊帶離。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裴靈獻。他的那雙眼楮,根本就不像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應該有的。」
他的眼楮是墨黑的,是很沉靜的。就像是一片純黑色的夜空,沒有星子,沒有月亮。
她凝望著這樣的夜空,好像也有無數雙眼楮在凝望著她,叫人不寒而栗。
她見過那麼多的人,猜過那麼多人的心,那一刻她卻驟然發覺,她從他的眼楮里居然是讀不到任何情緒的。
「那時候的裴靈獻,臉上身上都有傷口,很明顯是收了旁人的欺負。」
她站在露濃身邊,裴俶不過同她對視了片刻,便將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母親身上。
因為他知道他改變不了她的主意,只能去改變他母親的。
「他不過說了一句話而已,也沒有帶著他話中的那種情緒。他說‘母親,如果你不在的話,我會被人打死的’。」
那麼森然的語氣,就是她閱人無數,也從沒有任何人能夠給她如那一刻一般的恐懼感和威懾力。
「一句話就擊垮了露濃,她再也不肯跟我走。他的一句話,鎖死了露濃的一生。」
從一開始她就是討厭裴俶的,可是她知道有人用她的一生愛著他。
想到這一點,她就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早早地將他除掉。
她這一生對不起的人沒有多少,也偏偏就是她最對不起那一個人的後人,最終贏了她。
「若是我當時的態度能再強硬一些,或者我願意讓步,讓她帶著裴靈獻一起離開,今生也就不會是這樣的結局了。」
所有的因果,總由自身。
陳蠶輕輕摩挲著蕭翾的肩膀,「生命不息,我們不在這世上之後,他們還在的。還會有別的因果,永遠都不會停下來。」
不會永遠停留在遺憾這一步的。
「後來露濃給我寫過許多封信,我一封都不曾回過。」
她借著要為蕭氏女撐腰的名頭,才見了露濃一面。她身上畢竟還有父親當年強加給她的蕭氏族女身份。
那一次她不肯跟她走,她也就不能再與她有任何瓜葛了。
牽扯的越多,裴沽越會認為她奇貨可居,在她身上有利可圖,她的日子只會越加悲慘。
她以為露濃已經明白了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她身邊的那些人,裴沽,裴俶……她會學會不再牽掛她的。
露濃給她寫了幾年的信,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她不再寫,她也就當作她是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去年中秋,裴靈獻跪在我面前的時候,還問過我這個問題。」
她當然沒有回答他,斯人已逝,就算他是她的兒子,不曾體諒當年的她,也沒資格知道原因。
她更不想通過這些話在他心中將她自己塑造成一個好人,這于她而言,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說到這里,蕭翾搖了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四郎,昨夜的夢里,我還見到了羅問亭。是年輕時候的那個他。」不是後來的。
「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們在陳家春宴上曲水流觴的時候麼?」
陳蠶的目光落在了窗外,葡萄藤被新雨洗過,一片油綠,但此時不是春日。
「還記得的,那時候他還是個毛頭小子,每日只想著捉弄人。他總是跟在你身旁,‘姐姐’,‘姐姐’地叫著。」
他們坐在一起看《長生殿》,看到第二折,他不看台上的神仙妃子,只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想到那時,蕭翾的笑容越加溫柔,「到了長安的時候,他也還是這樣叫著的。」
他看見她和高燁在一起,甚至私下里還稱呼‘高燁’為姐夫。
她有幾個親兄弟,可是那些兄弟不過是使得她失去了父母對她的愛意,掠奪了原本應該屬于她的資源,無盡地消耗著蕭氏的名聲而已。
她曾經是真的很喜歡羅問亭的,一起射箭、投壺,一路騎馬到了長安,又在長安時時相見。
她對他付出的愛,遠比對她那些親兄弟要多的多。
「他總說他自己沒有什麼本事,雖然是長子,卻從來也不受他父親重用。」
「他能夠容忍其他的長安子弟欺他無用,卻听不得旁人說我半句閑話。」
她想起來一件事,不自覺笑了笑,「有一次他同其他的長安少年在酒樓之中喝酒听戲。」
「我都已經忘了是誰了,總之有一個人說,他覺得台上的那個戲子很像我。」
這樣的話,就是她自己,听過也就算了,最多是將來暗中給他使一點絆子。
「他就是不肯罷休,揪著那個人的衣領,非要他給一個說法。他是外鄉之人,不比那些長安子弟自小一起長大。」
「他的武藝再好,雙手難敵四拳,也只有被別人收拾的份。被人家揍的像豬頭,最後還是我給他仔仔細細地上了藥。」
她給他上藥,他好似受了傷,也還是很高興。他在高興他維護了她,他終于為他做了一點事。
這樣的一個人,最後親手在她心上捅了一劍。她沒有找他要理由,他也從沒有給他任何理由。
她的人生從她出長安開始分成了兩段,她也將她所珍視的所有的人,在她的歲月里截成了兩半來看待。
她離開長安之前的羅問亭是她的弟弟,是她最好的朋友,到後來,他們只是敵人而已。
手起刀落,她不會心軟,可是生命走到盡時,她終究還是去送了他一程。
「夢里他說他遇見高燁了,他說高燁這些年一直都很後悔,他一直抱著那把綠綺,日夜彈奏心血,他在等我去見他。」
陳蠶低下頭去,靜靜地看著她,「阿翾,那你是怎樣答的?」
蕭翾釋然地笑了笑,「君貌長紅,我卻已是吳霜侵綠鬢了。我的一生比高燁要漫長,比他過的好,也比他有更少的遺憾。」
「有人願與我同生共死,我又何必,偏偏要回到一個,愛我並不純粹的人身邊去。」
她不否認他對她的愛意,可是那從一開始,也就如同相如對文君一般,一曲《鳳求凰》,並不純粹。
她那時以為她比文君要強大的多,她不會站在男子身後,她會有自己所控制的一些東西。
可是她不了解男人。高燁懷抱著那樣的目的找到了她,當然也還會抱著那樣的目的去尋找別人。
「有一個蕭翾已經死了,死于他的背叛,他應當去尋她,而不是來找我。」
蕭翾微微仰起頭,同陳蠶對視著,「四郎,其實我不怕死。」願意服下「移光」的人,怎會怕死。
早有一些事,于她而言,比生死更重要。
「總有些事情不能完成,有些情分無可了卻,這是遺憾。」
她伸出手去,撫模著陳蠶憔悴的面龐。「我也並不需要有人與我同生共死。」
她知道崔曄從沒有愛過他,她也從來沒有在意過他的愛。他所愛的人一直是蕭翎,她一直都清楚。
她明白,可惜蕭翎不明白。
「四郎,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哪怕她已經不在了。
有些愛意,將要去面對的時候,已是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他靜靜地看著她,像是她說了傻話,「從我離開九江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這一生究竟是在為誰而活著了。」
「聚散離合,姻緣命數,總歸天定。阿翾,我只希望來生我遇見你還是比他要早,也還是能有與你同生共死的運氣。」
終成眷屬,他不敢求。
每一生他都只是有一點小小的心願,總有一世,他們會兩心相印,在一起永不分離的。
「阿翾,等你好起來的時候,我們再一起看《長生殿》吧?」
就像是他們在年少春光之中的一樣。
他們不曾在長生殿中密誓,此情卻比鵲橋仙路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