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無所不能

老人腳邊堆著剛編出來,堆疊一起,還來不及展開的草席,手握藺草繼續穿插,手指十分靈活,他抽出空來,輕輕模了模孫女的頭,沒有抬頭︰

「是你父親讓你來的嗎?」

「不是。我想來看看祖父。」穆月庭說道︰「還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想來請教祖父。」

「噢,」老人的聲音蒼老而嘶啞,算是應下。

「祖父,父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話一出口,穆月庭有些迷茫。

她的父親,英俊瀟灑,武功卓絕,才華橫溢,正直英勇,是這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她從小就崇拜他。可是一夕之間,她心中的那個父親面目全非,她的眼楮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天差地別。

人人都說他滅了金家,說他謀殺了小四兒。

她不相信。

可真相並不是你拒絕相信它就存在的。

穆月庭心里很清楚,就算那些事情不全是父親做的,他也絕不會是無辜的。

近半年來,父親一直很反常,有時甚至會忽然情緒低落。雖然他在極力掩飾,可她是他的女兒啊,他們親密無間,是父女,更是知交好友。

至親的反常,她怎麼會看不出來。

他心神不寧,他在隱瞞著什麼。

「這個問題,你要去問你父親自己。」老人說道︰「我雖生養了他,卻與他只有短短十六載的父子情。

他是整個穆氏家族的驕傲,我一度也認為自己擁有一個十分了不起的兒子。也許到今天,我還是這麼認為的。

只是後來,我越來越看不清他。」

穆月庭也看不清,而她曾經以為自己很懂他。

「祖父,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您當年為什麼會離開青峽谷?」

穆月庭問出心中盤桓已久的問題。

「跟你父親沒有關系。」

老人看出孫女心中所想,耐心解釋道︰「相反,若非我有個爭氣的兒子,可能早就被家族趕出了青峽谷。

穆家人從一生下來就背負著改變家族命運、弘揚舊時榮光的使命,他們一輩子都在為了走出那片峽谷而努力。

而我是個不怎麼上進的人,也沒有什麼野望,覺得就在那片與世無爭的天地,閑雲野鶴一生,也沒什麼不好。

他們學儒家,我學玄學。

他們習劍的天賦欠缺,三更眠五更起,以勤補拙。而我卻鐘情山水詩畫,白白將天賦揮霍掉。在許多族人看來,我離經叛道,不思進取,是對祖宗的大不敬。

我與家族的不睦由來已久。做得了自己的主,卻做不了你父親的主。

他才十六歲,便身系全族人的希望,持劍出谷。

離開那天,他母親哭了整整一夜,不知道兒子這一去,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我逃過的背負,卻由我的兒子擔下了。

他走後,我在青峽谷,就再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

「那為什麼您後來也不願意去洛陽,不願與我們同住?」

後來,整個家族都是他的兒子說了算了,他為什麼還是不願回去?寧願一人孤身在外漂泊。兔兔飛

「我與你的父親,也不是同路人。」

老人淡然說道︰「我沒有做到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對他教導有限。我的那一套,也不敢教給他。

他剛展露出習武的天賦時,就被你太祖父強行抱走,他親自教授他,教的是最正統的禮義文化,是儒家和道家。

他們教會他爭,又教他做一個聖人。他最終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誰又知道呢?」1

老人的語氣有些傷感。

穆月庭沉默了一會,說道︰「祖父,小四兒回來了。外面的人都說,居林苑的那場火,是父親放的,他要殺小四兒。」

老人點點頭︰「我見過她了。」

穆月庭一驚,花容失色︰「小四兒找過您了?她是怎麼知道您在這里的?」

許是從小被抱養別處的緣故,穆滄平與父母之間的親情並不深厚。

祖父母離開了青峽谷到別處定居之後,他每年會前去探望一次。成親後,也帶著金憐音去過一回。

那時他正意氣風發,得罪的人太多,不想自己的父母過多地暴露人前。有了子女,有了太多分心瑣事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了。

後來金憐音和穆典可相繼離世,穆子衿也在次年出走,一連串的事情給他的打擊太大,他斷續臥床將近一年有余。

病榻上的穆滄平開始思戀親情,派人去尋找失去音訊多時的父母。

穆月庭也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見到祖父母。

穆典可沒見過他們,她是怎麼知道祖父在滁州的?如果是讓明宮的探子查出來的,那祖父就太危險了。

老人搖頭道︰「她不是來找我的,她受人追殺,逃到我這里。她不知道我,但我認識她。她那雙眼楮……跟你父親年輕的時候是一模一樣。」2

穆月庭有些緊張︰「小四兒她…受人追殺…是什麼時候的事?」

「好幾天前了,得有——」老人停下手中活計,認真想了了想,說道︰「四五天了吧?」

穆月庭這才松口氣。心頭擔憂剛落下,愁雲又起:

「祖父,若是小四兒向父親尋仇,我該怎麼辦?我又應該幫誰?」

「你誰也幫不了,誰也不能幫。」老人說道︰「這個問題,你要問取自己的心,心意不明,誰也幫不了你。」

穆月庭也沒有想過讓誰幫她,她只是心里難過,想找個人傾訴罷了。

「大哥來江南了,他一向不敢違逆父親的意思。他的妾又一直對怨恨小四兒,她把二哥的離開,強行怪到小四兒頭上……三哥被父親派去了甘肅,他寫信來讓我盯緊大哥,防著他對小四兒不利……二哥還是沒有音信……」

「祖父,我昨天晚上夢見母親了。她哭了。她問我,我們這個家到底怎麼了,她的孩子們,到底怎麼了?」

她也哭了,晶瑩剔透的一顆淚珠,順著潔白的腮頰滑落,美麗而無助。

兩騎在滁州城的街道上飛馳。

滁州城中爆發民亂,引發周邊恐慌後,朝廷終于開始重視這件事情。朝中尚有幾位氣節留存的老臣,于金殿之上月兌冠去履,犯顏死諫。之前收了寧玉錢財,一片反對聲浪的群臣在奏報上來的慘烈的傷亡數字面前,氣勢也弱了很多。

最微妙的還是蘇家人的態度。

蘇氏一向是唯聖意是瞻的。然而聖意還沒明朗,蘇鴻遇先在奏章中大陳疫亂之痛,民生之艱,一封奏章寫得文采飛揚,催人淚下。又引經據典,從三皇五帝到而今,遍數歷朝歷代興亡,言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興所向,才是固過之根本。望聖上體察民情,憐之恤之,切莫棄之不顧……等等如是。

雖然書生氣十足,卻是大義之言。

蘇氏一門立身朝堂上,靜如鵪鶉。只有蘇景頤打了幾句不著邊際的官腔,既不說認同,也不說反對,最終也沒有表明態度。

蘇家的反應,讓蘇鴻遇這份感人至深的奏折顯得頗為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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