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相微微一笑。
行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听見夜色傳來若有若無的笛聲，聲音斷續淒涼，似有無限心事。心中想︰不知道是什麼人深夜里不眠，起來吹笛子，與自己倒是同病相憐。
越往前走，那笛聲便越清晰。
常千佛少年游歷到玉門關一帶，听當地的人唱過一首叫作《思故鄉》鄉謠，隱約就是這曲調。說的是一個少小離家的游子，歷經千辛萬苦回到家鄉，此時父母親朋皆不在，游子站在一片茫茫墳塋里，茫然四顧，舉目無親的淒涼心情。歌詞是︰
思故鄉，故鄉在遠方。
尋故鄉，故鄉山水長。
哀故鄉，故鄉回不去。
望故鄉，故鄉在何方？
曲調哀婉蒼涼，被這人用笛子吹來，儼然一片刻骨哀痛。
進了清平居，只見院中一條回廊蜿蜒伸展，長廊邊幾叢翠竹，月色下清幽修長，破有幾分出塵之意。再往前走，看見一個半畝見方的水潭，潭水澄澈，像一塊瓖嵌在夜色里的翠綠色琥珀。水潭邊生長著一棵合抱粗的杏花樹，花開正盛，一個白衣長發的女子背靠樹干而坐，手里握著一管長笛，橫笛而吹。風一吹，杏花瓣下雨一樣紛紛地往下掉，落在女子黑緞子一般的長發上，又紛紛地往下滑落，沒入白衣不見。
常千佛只覺得那女子背影分外眼熟，繞到回廊另外一側，借著月光看去，只見那女子背靠杏樹，披發跣足而坐，黛眉深瞳，周身如沐輕煙，不是雲林是誰？
心中剛一喜，便听得那音調陡轉，越拔越高，大有淒厲之意，突然「嘎」地一聲破音。雲林甩手將那笛子扔開，雙手捂臉，渾身顫抖，仿佛不堪忍受一般。良久松開手，指縫間全是淚水，眼眸卻一片清明，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常千佛心頭竄過一針尖子的疼意，陡生一股想要擁她入懷，許她放聲大哭的沖動。走過去撿起地上的長笛，在雲林旁邊坐下，接著她未吹完的曲調吹奏起來。笛聲大氣悠揚，一改方才的哀哀慘慘，反而有一種天地曠達，自由自在的況味。
如濃夜散去，明日將出，令人胸臆頓開。
雲林背靠著大樹，緊繃的軀體慢慢放松下來，長睫毛上沾著淚水，濕噠噠地垂下來，像淋了雨的蝴蝶翅膀，異常美麗，異常脆弱。常千佛道︰「我十歲那年，父親在洪水里救人，不幸遇難。沒過多久，母親到洛陽城外的佛寺里出家，也離開了我和妹妹。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很難過，不明白這些事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後來爺爺把我帶到銅樓上，什麼都沒說，只是讓我難過的時候就上銅樓上坐一坐，我在銅樓頂上吹了一個月的風，看著太陽每天東升西落，看著洛陽城外的莽莽山川，田地原野，終于想明白︰相比起上萬年的滄海桑田，人的一生太渺小，太短暫。比起這漫長的一聲，那些曾經令我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痛苦也很短暫。能抓住的，就奮力去抓，抓不住的，就讓它過去。」
雲林靜靜地倚樹坐著，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道︰「我給常公子講個故事吧。」好心情文學網
「願洗耳恭听。」
雲林的嗓音略有些啞，不似往日清冷，透著無窮無盡的疲憊︰「從前，有只小猴子，被她最信任的大猴子用長矛扎破了心髒。小猴子逃出森林，躲到一個大猴子找不到的地方活了下來。後來，小猴子也長成了大猴子，那只長矛還扎在她的心里，白天也疼，晚上也疼。小猴子很想把那只矛拔出來，像其他的猴子那樣簡單快樂地生活。可是小猴子知道，從那只矛扎進她心里的那一刻，就再也拔不出來了。從前，是因為拔出來了小猴子會死。後來，是因為那只長矛已經長在了它的身體里，長成了心髒的一部分……」
她仰頭看著頭頂上簌簌落花，目光空洞得有些惘然︰「要是把心都挖了，還要怎麼活下去呢？」
她仰頭看著頭頂上簌簌落花，目光空洞得有些惘然︰「要是把心都挖了，還要怎麼活下去呢？」
常千佛看著她茫然無助的樣子，不由覺得心疼︰「或許，小猴子只是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幫它拔出長矛的大夫。」
雲林神情微愕了一下，隨後笑了︰「常公子就是那個大夫嗎？」
常千佛道︰「我想做那個幫小猴子治好創傷的大夫。」
雲林搖了搖頭︰「可惜，常公子的醫術能救天下人，唯獨救不了那只猴子。」垂眸靜默了一刻，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太明白，以公子品貌才學，愛慕公子的人應該不在少數。我究竟是哪里好，長得美，會下棋，還是太冷漠，能勾起人的好勝心？」
「都不是。」常千佛道︰「我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答案都不是。我想這大概就是夙緣吧。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見到三小姐就覺得熟悉。像是從前在哪里見過，很早以前就認識了。」
雲林笑了︰「公子不僅醫術高明，情話也說得別具一格。」
常千佛道︰「我從來沒說過情話。」看著她的眼楮，認真道︰「如果三小姐認為這是情話的話，這姑且算是我第一次說情話。」
雲林被他熾烈而灼熱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轉過頭去，面頰上浮起一層薄薄的胭脂紅。
一陣急風吹過，杏花紛落如雨，有幾瓣沾上雲林的發絲，徘徊不去，映著滿面暈紅，不勝嬌羞。常千佛情不自禁地抬手，想替她摘取頭發上的花瓣，被她倉皇躲開，煙深如許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慌亂。
常千佛的手頓在半空中，慢慢收了回去︰「抱歉，在下唐突了。」
雲林低低地垂下頭，長而直的睫毛垂下來，在眼底投下一層淡淡雲翳︰「沒有，我只是……」忽然起身道︰「我該回去了。」她大約是坐得太久，起身又起得急，腳下一時沒站穩。常千佛連忙起身搶住她，手掌扶在女子腰上，四目相對，呼吸近在咫尺。雲林忽然推開他，返身就走，步子越走越急，未幾便轉過回廊，消失在一片翠竹掩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