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什麼都不用改

秋陽正宜人。

去了夏日的燥,又沒有冬日的疲軟,鋪地一片淡淡金黃。

穆典可坐在中庭,抱著堯真教她逐句讀《三字經》,听見腳步聲,錯眼去,便見一截銀白色的袍擺水波般搖近。

不動聲色,把剩下的半篇教完,語聲溫軟地說,「好了,今天的書念完了,小可兒可以去跟雪姐姐和菜花姐姐玩了。」

「還讀。」堯真伸出軟糯小手回翻書頁,頭微仰瞧見了常千佛,便伸手去扯穆典可的袖子,脆甜叫了一聲︰「常叔叔。」

「誒,」常千佛忙不迭應聲,乏善可陳地夸,「堯真真乖。」

常千佛常呷堯真的醋,堯真卻很喜歡這個叔叔。

母親說過,叔叔好忙,要走好遠的路才能見到小姑姑一回,不像她,每天都能和小姑姑一起玩兒。

小姑娘嘻嘻笑,扶著穆典可的膝蓋溜下地,邁著短腿朝正在踢毽子的苦菜花和梅隴雪兩人跑去。

穆典可就把臉冷了,慪氣地背轉過去,「你走開點,別擋著我曬太陽。」

其實早就過了那個委屈勁了。

也甚可委屈的——又不是不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被接納,不討人喜歡,是明明知道還要走這條路的,又能怨得著誰?

可是見了他,就是忍不住。

常千佛心中有愧,也做不到像往常那樣著臉去將她強行哄轉,不知所措地站著。

堯真疑惑地扭頭看地上的影子,又看看天上太陽,走回來,望著常千佛甜甜一笑,踮腳拽他的袖子,把人往旁邊引去一點,說道︰「好啦,小姑姑。」

又說︰「小姑姑,太陽不轉。」

常千佛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沒忍住噗一聲笑。

這一笑,穆典可就火了,扭頭怒目相視。

苦菜花瞧見立刻把毽子扔了,熱情飛跑過來,「常公子來啦?我正要去找你呢,你怎麼突然想起給姑娘換護衛了?還換個那麼丑的!」小姑娘撇撇嘴,「看著飯都吃不下。」

婁鐘一窒。

穆典可火更大了,沖苦菜花吼道,「不是要瘦嗎?晚上別吃了!」

苦菜花縮了縮脖子,去牽堯真的手,「姑姑生氣了,姐姐帶你去玩兒。」

她本想要暗示一下常千佛的,苦于被穆典可瞪著,做不了小動作。

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常公子這麼厚道一個人,肯定不會白承她的情。多說反而畫蛇添足。

「是我錯了。」常千佛說道。

穆典可無端生起的火全朝苦菜花撒了,轉眼看常千佛滿頭汗,還難安的樣子,哪里還有氣,就剩下心疼了。

「你怎麼這時候來了?吃飯了沒?」

「沒。」常千佛可憐巴巴道。

穆典可轉頭看了小葉一眼,小葉去廚房吩咐飯菜了。

剛過吃午飯的時辰,炖的一大鍋羊肉還剩下有一碗,米飯也還是熱的。王大娘干活麻利,添柴生火,新炒了一把菠菜,也快,片刻功夫就端上來。

常千佛忙累了一上午,不是不餓,只是心里堵著一樁事,食不甘味。

「你還是先跟我說說,爺爺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他撂下筷子說道。

穆典可這才知道,常千佛一路快馬奔過來,把自己弄得一身汗,原來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福伯口嚴,連向凌叔都沒透露,我就更問不出來了。」

常千佛解釋道︰「要不是凌叔來跟我說,覺得你出來時神色不大對,我還不知道你受了委屈。」

原來凌涪是真的看出來了。說常紀海不讓除了常千佛和素衣以外的人幫手的話也是為了寬慰她,並不是真的。

穆典可心中乍暖還寒,滋味百般,就听常千佛道︰「是我沒用,總是委屈你。」

他嗓子啞啞的,是真難受,穆典可也跟著難過。

「你要怎麼有用?」她取過筷子給他布菜,「和你爺爺翻臉?還是鬧絕食,逼他答應你娶我?」十二文學網

「實在不成,我就帶你走。」常千佛說道。

「還沒到那一步。」穆典可搖頭,把筷子塞到他手里,瞪他,「還不快吃,飯菜都要涼了。」

常千佛這才狼吞虎咽地把飯吃了。

邊吃,穆典可邊和他說起今天發生的事:「……並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是我那時正想著三哥的事,心里不大好受,所以凌管家才會覺得我神色不對。」

常千佛陷入沉思中。

「我不知你願不願意听……」有頃,他抬頭,有些遲疑,道:「我爺爺絕不是那種會當面給人難堪的人。他就算要拒絕,也只會讓人把東西送返到穆三公子手上,而不是特意把你叫去一趟……而且,換作是我,我也不會接受這種提議。就像你說的,如果這樁婚事是靠交易得來的,首先穆三公子會覺得屈辱,你日後知道了,心里也定是不好受。對常家堡,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我卻怎會為了一幅圖去娶一個妻子?」

穆典可愣了一下。

「不是說為圖。」她辯道。

常千佛本就是要娶她的,只不過常紀海不允,有了這幅圖,就多了一個讓常紀海讓步的籌碼,穆子焱定是這樣想的。

「可是看起來就是這樣的。」常千佛說道︰「你我本兩情相悅,有沒有圖,我們都是要結發白首的,何必為一幅圖,讓好好的一樁婚事變了味道。」

穆典可倒沒有想這麼深。

她只是覺得,讓穆子焱為她做這樣的事,心里很難過。

且當時常紀海又是那樣一個態度,她便覺得,常紀海是真的很不喜她,寧可不要圖,也不要自己進他的家門。

「那我和老太爺說,他要覺得我哪里不好,我願意改……他也不肯說,認為沒改的必要……」

常千佛豈不知穆典可心氣高,最是自尊的一個人,萬沒想到她居然肯對常紀海說出這樣的話。

心又酸又軟,道︰「你哪里都很好,一絲一毫也不用改。」

穆典可看出他心緒黯,從對面伸過手來,握了他的手,寬慰道,「我說的是真心話,我也曉得我有很多不好……是為你,我便心甘情願,不覺得委屈。」

說著笑了,「你不一樣天天被我三哥罵?進偷偷翻牆。」

常千佛也笑,「這不一樣。」

「怎麼就不一樣了?」穆典可最愛他對自己一堆要求偏對她沒原則,笑道︰「你剛才說我哪里都好,莫不是口是心非哄我,難道我凶你也好麼?」

說著沒忘做個凶惡的鬼臉。

常千佛見她還有心思玩笑,郁郁心情掃去大半,朗然笑,「也好。這樣我就知道哪里做得不夠好。」

「那我不理你呢?」

「……這就不好了。」

常千佛覆掌,將伊人柔荑握在掌心里,接著問,「爺爺原來的話,是怎麼說的,就是說不必改嗎?」

「我並不需要你做出任何改變。」穆典可說道。

到底是對穆典可滿意,不需要她改變;還是說根本很不滿意她,即使做出改變也無用?

兩種解釋都可。

常千佛皺著眉頭,也琢磨不出常紀海這話到底什麼意思。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常紀海今天是特地給穆典可難堪。以常紀海的性情,就算多不喜一個人,也不會把人叫去當面挑明。

更叫他費解的是,兩人居然你緘我默地坐了半個時辰。

福伯給他看那一大堆松子殼時,他都有點不敢不相信。

「你愛吃松子?」他問穆典可說道,「從前沒听你說。」

「不喜歡剝。」穆典可翹起縴縴食指給他看,好可憐的樣子,「你看,都受傷了。」

甲色偏白,是血氣不足的緣故,指尖一點凝血,色殷如玉。

常千佛瞧著那手指心疼,捉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以後我給你剝。」

「算了吧。」穆典可縮回手,心虛地往門外看了一眼,臉漲得紅紅的,道︰「你還是好好管你的家業,把事情做好。這樣你爺爺才不會覺得你因色誤事,覺得我耽誤了你,那我起碼還有一樣好——」

她說著打住了,想起他回回來都眉上倦色,眼帶紅血絲的模樣。

「你辛苦,我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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