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賣部進了貨之後，常年累積的廢紙盒需要人捆綁好，拖去回收站換錢。
這會兒寧加一就在忙活這事。
寧在福瞧著老伴不好開口。
宋梅人雖躺在病床上，還打著點滴，但她意識很清楚，繼續問︰「一一高考成績出來沒有？」
寧在福猶豫了幾秒，點點頭。
「咱家娃考得怎麼樣啊？」
「……」
宋梅闔上眼，過了幾秒，重新睜開安靜，手指頭摁了摁寧在福的手背︰「你就告訴我吧。」
「不太好。」
宋梅深呼吸一口氣，扭頭看向窗外，沉思片刻，「那個傻孩子肯定是因為我這個老婆子。」
寧在福雖也懷疑如此，但看老伴的表情，感覺不太對勁兒，仿佛她知道什麼。
「我做手術那天，一一來看過我。」
寧在福剛剛張嘴，聞言後，所有的話全都堵在嗓子眼，不久後，整個人變得輕飄飄，很不自在。
「看你樣子你應該還不知道，」宋梅無力笑了笑，「我就知道那孩子是偷偷來的，她興許早就知道我……」話還沒有說完，她泣不成聲。
寧在福緊閉雙唇，看地面的眼神呆滯無光。
要不是這會兒商量父母前來看望宋梅，二老的沉默也不知何時才會結束。
「宋大媽，瞧你臉色，越來越好了，我們見了心里好高興呢。」
商量母親已經知道寧加一高考失利，也就沒有提及孩子們的事，坐在病床邊拉上宋梅的手，多說了句，隨後她和她丈夫一起離開。
此時隔壁病床的主人也睡醒了，抱著平板在那里玩游戲，偶爾再接一個兩個電話，說話的音量倒也沒有刻意調小，唧唧喳喳的，顯得整個病房很吵。
倒也罷，宋梅也不想房間太安靜，一靜下來，她挺難受的。
寧在福也難受，也不敢把難受表現在臉上。
還沒到十二點。
寧加一氣喘吁吁的帶著飯盒敲門而入，迫不及待去打開蓋兒，抽出兩雙筷子，前後遞給爺爺女乃女乃。
「女乃女乃，這是咱們家菜園的小黃瓜，可甜了，您快嘗嘗。」
「嗯，我吃，娃兒，辛苦你了。」
寧加一笑得燦爛，跟撥浪鼓似得搖頭，「才不辛苦呢，做一頓飯而已。爺爺，你也別光看著呀，趕緊吃吧。」
「好，爺爺吃，一一的廚藝又有進步了，我和你女乃女乃真有口福。」
二老听著孫女匯報小賣部和家中菜園還有養的小雞仔們的情況，心情復雜，特別感謝老天，能夠給他們一個這麼懂事乖巧的孫女。
「爺爺您別動，待會我拿回去洗就好，您就在這里陪女乃女乃說會話，我就回去了。」
外面氣溫高，太陽特別毒。
寧加一臉上的緋紅剛剛退去，恢復原色，寧在福把她摁在座椅上，轉身拿上飯盒出去洗。
「爺爺還把我當小孩呢，我都這麼大了，洗個碗沒什麼的，女乃女乃你說是不是？」
宋梅心疼得跟什麼似得，笑著搖頭，「娃兒啊，都是我這個老東西拖累了你，你為什麼這麼傻啊！」
寧加一定楮愣了好幾秒，抓住女乃女乃的手，佯裝听不懂的樣子。
「女乃女乃病糊涂了，淨說些我不明白的話。醫生說啦，您呀什麼事都不要操心，好好修養，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回家了。」
「還有哦，就算是可以回去，您也不準再干體力活，盡管在家坐著、躺著。」
「那我豈不是變成了一個廢物，還不如……」
「女乃女乃！您可別說胡話讓我生氣哦！家里大小事有我和爺爺呢。」
宋梅不想讓孫女難受擔心，硬著頭皮笑笑答應。
其實宋梅離出院還早著呢，寧加一這樣說就是寬慰她老人家，能夠有個期盼，心里好受一點。
再見到付尤和商量，寧加一與之前大不相同，但又沒什麼變化，反倒是這樣，兩個男孩子變得無所適從，也不知該不該張嘴安慰她。
「你們在小賣部門口晃悠來，晃悠去的，不累嗎？」
寧加一說話間，把兩瓶常溫雪碧放在外面的小桌上，並且指著兩邊的空椅子，示意他們坐下說話。
「加一同學，你填的志願是什麼啊？」
商量坐下後，一時沒忍住，就問她。
寧加一停止手在桌上畫圈圈的動作，笑著搖頭︰「我根本就沒填，反正也沒有考上北大，其他學校我也不想上，干脆就不上了，就這樣吧，挺好的。」
她第一次說了口是心非的話。
商量本來想接住說來著，但看見付尤那副陰沉的臉，他閉上嘴。
「當初你是鼓勵這個胖小子不能夠妄自菲薄，要積極向上。你還每天念叨我，讓我認真上課，該記該背的一個都不能少，好好審題。
怎麼到你這里就變了？你的堅持和認真去哪兒了？你的不服輸又去了哪兒！」
「我是我，商量是商量，你也是只是你。」
「是，我們不是一個人，但當初我們已經約定好一起去北京，商量和我都收到錄取通知書，你就算是沒有考上北大，你也不至于墮落到不繼續上學吧？這還是你寧加一嗎？
我心目中的你，根本就不是現在這副啥也不在乎，吊兒郎當的樣子！你好的不學，干嘛要學我的缺點！
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你讓寧爺爺和宋女乃女乃怎麼樣想你知道嗎？！」
付尤的聲音嚇到了停留在不遠處香樟樹上的知了。
寧加一猛地站起來，雙膝不小心磕到了桌子邊緣，很疼很疼，但她面無表情︰
「你看見的人，剛剛和你說話的人就是我寧加一！是我打破我們的規定，我向你們道歉，對不起。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還是合適這種小地方，喜歡我現在的生活方式，對不對得起我爺爺女乃女乃，也是我的事，跟你們沒關系！就算沒有讀大學，我也沒有任何遺憾。」
「你確定嗎？」付尤在發怒，雙肩發抖。
「是，我非常確定，既然我已經做好決定，從今往後我都會為此買單，絕對不會後悔。如果你不認識這樣的我，那我們也沒有必須要繼續做朋友。」
付尤齜著牙苦笑，「好，我也不想繼續和你這種膽小鬼做朋友！反正我以後要去北京，不見面也是好事，再見！」
「慢走不送！」
話已至此，具體哪個字違心，哪個字說得很痛，兩人很清楚，比誰都清楚。
商量還沒來得及勸架，付尤已經跑了，而寧加一沖進小賣部「 」一聲合上門。
張克成下班回到家，做好飯叫付尤出來吃，結果被吼了一頓。
「小子，考上央美這麼囂張啊，你趕緊出來吃飯！」
「不吃不吃，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別讓我再重復，我求你！」
寧加一把付尤拉黑刪除，同時也警告商量，別在中間和稀泥。
付尤知道後，心里愈發窩火，寧加一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頓時一落千丈。
兩人冷戰了兩個星期。
外人看來，怕是一時半會兒還不會結束。
付尤頭腦風暴之後，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太沖動，但每次走到小賣部或是寧家門口，他都慫了。
眼瞅著馬上就要開學，連張克成也開始收拾行李離開這個美麗的小鎮。
但是——寧加一和付尤非但沒有和好，兩人關系直接將至冰點。
張克成一直等付尤這小子自己解決，但現在來看，非得自己出馬了。
「過來，舅有話和你說。」
付尤還是一如既往的打不起精神，跟一坨泥巴似得靠在牆頭，「你有什麼話直接說吧。」
「加一女乃女乃做了心髒手術，貸款數目對他們家而言是一筆巨款。」
「我見過加一的老師，就是那位成老師，她跟我們一樣，不相信她會考砸。所以我個人猜測的話，那孩子肯定是不想給家里增加負擔，所有故意的。
他們家條件怎麼樣你也知道，換做是你，你該怎麼選擇？是考上自己心儀的學校去完成學業。
還是忍痛割愛，留在家里照顧一對老人?
你小子也是的，跟她處了那麼久，她是什麼樣的人，你心里還不明白？
還有啊，宋大媽的事，你別瞎說，到現在鎮上的人都還以為她是病了。」
「她可以上完大學，努力工作賺錢養家啊，為什麼非得現在就放棄?」
張克成頓了頓，緩緩的說︰
「你寧爺爺和宋女乃女乃只有加一這個靠得住的孫女，她去了北京，街坊四鄰照顧一天兩天挺樂意，一年兩年，誰會有這麼熱心腸?
如果我是加一，我跟她的選擇一樣。」
付尤雙手死死地扣住牆壁，張克成說得每個字都狠狠地戳到他的心上，尤其是想起自己對寧加一說得那些話，更加難受。
「反正你小舅我認為啊，讀書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加一那孩子心眼好，又聰明，還那麼孝順，老天爺不會虧待她的，日後一定有她自己的出路。」
「小舅，我就是一個大混蛋，你打我幾拳頭吧。」
付尤把自己的臉，送到張克成跟前，「你打吧。」
「別胡來，要打也是加一打。」
「我現在非常後悔，」付尤蹲在地板上，「可我又不敢去找寧加一道歉，我害怕她不理我。」
「想不到你小子也有犯慫的一天，也算是好事吧，」張克成拍拍付尤後背，「後面的話，得靠你自己解決，你馬上就要去北京報道了，歉一定是要道的，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
當晚，付尤破天荒打開台燈，翻了好久，終于找了本像樣的活頁本。
他咬著筆頭，想了幾個鐘頭，腦中還是沒有好的思緒。
一分一秒的過去。
夜深人靜，滿天的繁星，彎月隱在雲層一角，若隱若現。
夜間的蟲鳴起此彼伏，還有蛙聲一片。
那盞台燈仍舊亮著，燈管下面有好多小飛蟲。
付尤也不管，繼續咬著筆頭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