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兀良汗公主

日子就這般日復一日地過去。

時雍在這個小客棧約莫待了足有一個月,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身上的「裹尸布」終于被褚老拆除去,她終于看到了比較像個人的自己。

這些日子,都是褚老在照顧她。有些隱私不便,時雍自動把她當成沒有性別的大夫,或是霄南山上的聾啞婆婆,倒也沒有太過難堪。她有現代靈魂,比較能接受男大夫,褚老更是沒有半分表示,平常很少與她說話,但每日喂了她的藥,常常坐在不遠處的凳子上看她。

時雍經常被他看得不和所措。

這個人的目光幽幽涼涼,深邃而復雜,很難捉模。而他的臉終日被那個連帽的黑袍所籠罩,幾乎是看不到五官的,更添了一些神秘。

「你知道投靠意味著什麼嗎?」

時雍的神思被褚老拉回,聞言,看著他點點頭,「忠誠,可靠,為你們辦事。」

褚老問︰「你是忠誠可靠的人嗎?」

時雍一笑,「師父這話說得,我自然是的……」

「哼!」褚老突然沉下聲音,「若是要讓你殺掉趙胤,你肯嗎?」

時雍身子條件反射地凝滯,心髒像被針蜇了一般痛了痛。

殺掉趙胤?他們是不知道趙胤已經沒有了麼?

隨即,她輕松一笑,「可以試試。」

「你辦不到。」褚老語氣幽冷,「更何況,他們交給你的任務,會比讓你殺掉趙胤更為艱難。」

比殺趙胤更難,莫非是殺皇帝?顛覆南晏江山?

時雍仍然是一臉的笑,「可以試試。」

褚老緩緩站起,打開窗戶往外凝視片刻,又慢慢關上。

客棧周圍有密探監視,不論時雍會不會投靠,他們都不會輕易放她離開了。

趙胤的心上人,通寧公主的女兒……

再不濟,她也可以是一把好用的尖刀。

永永遠遠地懸在趙胤和南晏的頭上。

「你準備一下。」褚老突然轉頭,沉聲說︰「今夜就走。」

簡單的幾個字,如同重錘一般砸在時雍的頭上。她看得出來褚老表情的凝重,可是她熬過了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混到這里,眼看就要接觸到秘密的邊沿,也還沒有為趙胤報仇,怎麼舍得就這樣離開?

「師父的話,徒兒听不懂。」

褚老突然生氣地轉頭,怒視著她,那雙眸子比往常更厲,「不想死,不想做人家的棋子,不想成為人質,你就跟我滾回南晏。」

時雍皺眉︰「帶我來兀良汗的是師父,要我走的也是師父,徒兒不懂了。」

褚老抿嘴,一副無從解釋的樣子,「此一時,彼一時。」

「那時師父對我的生死不在意,只懂得听命行事。現在,師父舍不得我死了。是不是?」

時雍看著他,笑盈盈地說著,語氣柔和,「人心都是肉長的,師父待我如何,徒兒心里清楚。你在三生崖救我一命,又每日為我悉心療傷。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能丟下你獨自離去?我若是走了,師父如何向他們交代?」

褚老沉默。

看她片刻,拂袖離去。

時雍沒有想到,這人如此固執,當天吃了藥,她便有些昏沉,只當是疲乏,沒做他想。

豈料,等她再次從昏睡中恢復意識,竟是在額爾古狂風大作的河岸,耳畔是的馬蹄和弓箭刀槍的摩擦聲,正風馳電擊一般朝自己席卷過來。

「褚道子,下馬不殺。」

這是時雍第一次听到褚老的名字,也第一次知道自己這個師父,名叫褚道子。

此時的她,被裹在一個黑色的袍子里,頭尾不露,整個人被褚道子放在馬前,正策馬狂奔,試圖離開漠北草原。

馬蹄聲仿佛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時雍心髒驟停。

她這個師父有些本事,可是雙拳難敵四手,他沒有自己的人,單憑他自己,如何逃得月兌狼頭刺的追擊?

「師父……」時雍睜開眼,拉了拉他的黑袍。

「閉嘴!」褚道子怒吼一聲,雙腿一夾馬背,跑得更快了。

時雍頭上的黑色斗篷被吹得飛了起來,她抬頭看著那雙幽涼的眼。

「我是說,這麼跑太吃虧,你為何不略施小計,先毒死了他們再走?」

褚道子︰……

「褚道子!」帶人來追的人,正是那個叫昂格的黑衣人,他一馬當先,手挽長弓,怒聲叫道︰

「你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念舊情,清理門戶了。」

冷風呼號而至,箭矢對準了褚老的後背。

他渾然不覺,「駕」一聲將身緊的時雍攏緊,策馬狂奔。

「反了,反了。你這是不要命了。」

昂格猛拍馬背,咬牙切齒地喝道︰「狼首有令,褚道子背棄組織,脅持人質逃離。若勸不止,格殺勿論!」

背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時雍的心髒被緊緊鉤起,低低喚了一聲。

「師父,危險……」

「別怕,他們舍不得殺你。」褚道子聲音低沉而平穩,好像沒有受到昂格的威脅和影響。

時雍對他不由添了幾分佩服。

這得多強大的內心,才能對一群殺手視若無睹?

「師父,話雖如此,但昂格這人腦子有點毛病,萬一失手……」

她剛說到此,一支羽箭突然從身後飛了過來。褚道子就像長了後眼似的,猛然將時雍的腦袋壓低,把她整個人護在身前,生生用肩膀挨了這一箭。

「師父!」時雍仿佛听到了箭尖入肉的聲音。

她震驚不已。

叫褚老師父的時候,她多半是為自保,向他套個近乎而已。

可她沒有想到這個人竟會拿命來保護她。

時雍有些感動,凝固的表情浮上一抹驚怒。

「你這樣會被他們殺死的。你放我下來吧,他們不會殺我,你自己逃命……」

褚道子沒有說話,猛地一下勒住馬匹,在馬兒長長的嘶叫聲里,生生停了下來。

時雍一愣,扭頭看去,但見前方的黑暗里有一群迎面而立的兀良汗士兵。

旗幡翻動,寂靜無聲,殺氣騰騰。

而坐在馬上的首領,不是別人,而是在大青山與時雍有一面之緣的兀良汗王巴圖。

突如其來的變化,令時雍始料不及。

她扭頭看了看褚老,又看了看後面漸漸放緩馬蹄的追兵,心里突然一凜,仿佛意識到什麼似的,低喚一聲。

「師父,你這是……」

褚老不待她說完,突然翻身下馬,將時雍從馬上扶了下來,對著巴圖的方向拜倒。

「參見大汗。人已帶到!」

巴圖的目光落在時雍的身上,然後慢慢地越過她,望向她身後那一群追兵,冷聲低喝。

「你們是要造反嗎?竟敢為難本汗的小公主!」

小公主?

巴圖居然會當眾承認他們的關系?

時雍腦子里嗡的一聲,冷冷地扭過臉去,看著褚老。

褚老不看她,嘴皮輕輕一動,聲音細若蚊蚋。

「至少,你可活命。」

時雍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靜待時局發展。褚老一動不動地接受著身後刀子似的憎恨目光,而巴圖臉色平靜,沒有表現出半分激動,只是巡邏般掃視一圈眾人,冷聲下令。

「原地誅殺!」

「不留活口。」

原地誅殺?

不審不問也沒有意外,而是第一時間滅口?

時雍看著那潮水般涌過去的士兵和震天的兵戈之聲,震驚之余,心里突然明白了幾分。

這伙人的存在,巴圖心知肚明。

是什麼原因,讓他不阻止,眼睜睜看著他們行凶作惡?

還是原本就是巴圖有利可圖,其實是他順水推舟,想要坐收漁利?

時雍想到了四夷館的案子,死去的弘文院大學士吉爾泰,還有被趙胤認為犯有間諜罪而遣返的來桑……

線索串在一起,她隱隱明白了。

狼頭刺就算與巴圖無關,但也是他極親密的人,讓他無法下手。

不是來桑,那就是來桑背後的兀良汗大妃阿如娜。

阿如娜是巴圖的結發妻子,也是草原上的另一雄鷹——北狄國的公主。娘家勢力雄厚,背景錯綜復雜,一個極有手腕的女人。

……

額爾古河岸的風,將時雍身上過于寬大的袍子拂得呼呼作響。耳邊的兵器踫撞聲,廝殺聲,慘叫聲持續了許久。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听著,面無表情。

巴圖也沒動,就那般看著她。

天地變了顏色,河岸上尸橫遍野,旗幟浴血倒地,鋼刀插在松軟的泥土里,發出金屬的嗡鳴聲……

漸漸高亢。

又漸漸停止。

終于,周圍又安靜下來。

一切仿佛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那些剛才追著褚老和她的人,變成了一堆尸體。時雍轉頭時,看到了那個叫昂格的黑衣人,他瞪著一雙不甘的眼楮,瞪著她的方向,一只胳膊月兌離了他的身體,仿佛死不瞑目。

這一夜的變故來得太快。

時雍的腦子,此時清晰無比。

她扭頭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褚道子,低低問︰

「那天你說,從今往後,無論是時雍,還是宋阿拾,都已經死了,我還納悶呢。看來,你早就已經想好了今天,對不對?」

褚道子眼皮低垂,仿若沒有听見一般,單膝跪地。

「恭喜小公主,賀喜大汗。」

巴圖沉默片刻,說道︰「此事辦得甚好。賞,本汗要重重地賞你。」

四周沉寂了片刻,緊接著,便傳來一陣齊整整的恭賀。

「恭喜小公主,賀喜大汗。」

「恭喜小公主,賀喜大汗。」

巴圖端坐馬上良久,突然一躍下馬,將鞭子遞給侍從。

「拿著!」

四周安靜下來。

巴圖蹙著眉頭朝時雍走過來,步子邁得很大,一張肅殺的面孔緊緊繃著,仿佛帶著一股巨大的壓力,步步逼近。

「你是阿拾?我的女兒?」

他的聲音有些疑惑,目光里有一閃而過的情感。

時雍身子輕飄飄的,看著他沒有表情。

「你們說我是。」

她的回答,出乎巴圖的意料。

他打量她片刻,突然張開雙臂,將時雍緊緊摟入懷里,胳膊鐵鉗一般緊,箍得她生生作痛。

「我的女兒,我的公主。」

時雍一動不動,仿佛被一座鐵塔包圍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身子不舒服,又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整個人如同窒息一般。

打斷巴圖的是一道清雅的笑聲。

「父皇,時辰不早了,妹妹身上有傷,早些帶她回去安置才是。」

烏日蘇?

夜晚光線太暗,方才一群士兵等在那里,時雍只注意到了最前面的巴圖,沒有注意到他身後都跟了什麼人。

听到烏日蘇的聲音,時雍這才恍惚想起這個人,是她的哥哥,說不定還是同父同母的哥哥?

這個世界真是瘋狂。

時雍正暗自感慨,巴圖松開了她,朗聲一笑,「烏日蘇,你先行回城,給你妹妹備好住處。」

說罷,他停頓一下,目光又涼涼望著在場的眾人。

「切記,今夜之事,不可聲張。從誰的嘴里傳揚出去,我便拿誰開刀。」

「是!」

眾人齊聲應喏。

月掛殘坡殺人夜,山連星斗待歸時。

濃郁的夜色墨一樣往前蔓延,像一幅被夜風吹拂的神秘畫卷,徐徐鋪開,將一個女子的身世和命運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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