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一生

作者︰剎時紅瘦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臨安府衙,並沒因為吳顧昭被殺一案而變得風聲鶴唳。

就連臨安尹龔佑,也如往常般只是來官衙轉了一趟就無影無蹤,刑獄里沒有押入相關案犯,獄吏們神經還是松弛,三五個搬來小杌子圍坐著,一討論,覺著這回淮王杜應當是罪證確鑿了,無非感慨著貴為親王又如何呢?嫡子已據儲位又如何?只要淮王不是太後親出的,權望越大越會招來摧命符。

而看守府衙的衛卒,他們就更加悠閑了。

這其中的一個,眼看著府衙門前搖曳生姿的女子又經過了一趟,這回沖他送來的秋波也越發明顯了,衛卒終于難耐心窩里癢癢的騷動,咳嗽一聲,在同僚們的起哄聲中,笑嘻嘻地接近了那女子。

「等晚間,我去買上半斤麻辣豬肉干絲,你備好一斤梅子酒就是。」

剛約好了一晚貪歡,衛卒眼楮就往天上看,似摧著那太陽趕緊偏西的念頭,眼楮被晃得一花,就沒立時看清在衙門口吁停了馬的人究竟是誰,都不耐煩地抱怨出聲了,卻偏又看清了來人,衛卒頓時嚇得一個激靈。

湘王殿下!

晏遲徑直進了府衙。

自是有衛卒滿臉是笑的殷勤引路,听聞湘王要見的是葛少尹,直接就往判書局帶。

葛少尹往日務公的值堂,就在判書局。

整個臨安府衙,因此也就只有判書局的吏員最是忙碌了。

葛時簡蹙著眉,听見腳步聲,並不抬頭,就悶聲說一句︰「可問清楚了,何瀟竣的鄰人有無見過霍赴峽是什麼時候從何家出來?」

晏遲挑挑眉,得,他收回葛時簡不是個楞頭青的判斷,司馬芸姐弟一點動作沒有,葛時簡卻準備著往槍頭上撞,積極努力在找證鑿為羿杜、霍赴峽開月兌,居然沒看透徹羿杜的罪鑿早就嵌在了羿栩的心坎上。

「葛少尹,就算察問得霍赴峽是今日離開何家,並找到人證又如何?」

葛時簡才一抬頭,起身︰「殿下來了,是來做說客的?」

這並不是歡迎的態度。

「就算有人證可證實今早上霍赴峽獨自離開何家,可誰能證實霍赴峽昨晚沒有趁何瀟竣睡著時偷偷去殺人滅口?吳顧昭的別苑,跟何瀟竣的住宅隔著一條里巷而已,霍赴峽殺人後大可回到何家,早上時故意從何家直接入宮。」

葛時簡繞過書案,與晏遲面對面的站著︰「霍赴峽明知謊言易被拆穿,為何偏要找個他自己不能掌控的人證?湘王殿下對于人心看得透徹,也極其擅長察事斷案,怎會看不分明對于淮王及霍赴峽的指控存在太多疑點,湘王昨日在御前,一聲不發,片言未露,袖手旁觀是非不問的態度何其顯然,而今日湘王特意來見下官,難道不是勸阻下官也不聞不問麼?」

「葛少尹看來是知道我為何在這事上,守口緘默啊。」晏遲笑了一笑。

「無非是揣度聖意,明哲保身,又或者湘王才是這起事件的操局者。」

「我要是操局者,就不會露出這許多破綻來讓葛少尹洞察了。」

「湘王既然承認了淮王杜確然清白,那麼就省卻了勸阻下官的一番辭論吧,湘王非言官,更不掌律判,下官自知不能逼請湘王擔當份外之事,也深感湘王今日相勸的好意,不過下官職責所在,無法明知天子冤害手足宗親而沉默緘口,只好辜負湘王的好意了。」

「葛少尹這是明知事不可為,還一定要跟淮王杜同生共死麼?那我可得問葛少尹一句話了,少尹是社稷之臣,還是淮王杜一人之臣呢?」

「社稷將生闔牆之亂,怎是關系淮王杜一人生死?」葛時簡的神情越是凝肅︰「淮王若被陷害,太子儲位勢必不保,我不知興國公為何要陷害淮王,使儲位之爭又再掀生,可興國公既然能置親外孫的禍福不顧,必定是貪謀更大的利益……」

「葛少尹是想阻止淮王杜一案牽引出更大的震動,但少尹在此時力保淮王杜,無非是給司馬權機會,把少尹也打成謀逆罪徒,搭上自己的性命,卻于事無補,這可是智者所為?」晏遲打斷了葛時簡的話,因為他已經完全明白了葛時簡的想法,葛時簡對此案的堅持,無非是看明白了羿杜一死,必會累及儲君,斷定淮王一案只是儲位之爭的序幕。

晏遲覺得像葛時簡這樣的人……可惜了生逢末世。

「葛少尹斷案公允,為官清正,聲望于仕林于民眾都有莫大影響之力,奈何越是如此,就越為司馬權等不容,君若也被讒害,對于朝廷的質疑及聲討將立時迸生,于時局于社稷可有半分好處?葛少尹若信我,就給我少許時間,我能擔保不會讓司馬一黨得逞,官家現在確信淮王杜早懷異心,是因看不透司馬一黨的貪欲,我可予君一諾,不需要太久,官家就能意識到司馬一黨才是病灶瘡毒。」

「淮王枉死便是代價麼?」

葛時簡有時真恨透了權場,為了大局不得不舍棄個體性命的所謂規則,但他厭惡權場卻只能立足權場,無法做到徹底月兌身遁于林泉,任由得權場之患危及國祚,眼睜睜的,讓無辜百姓最終承當禍殃。

「淮王杜與綿谷之事無關,但就當真清白無辜麼?他要是心系社稷,而並不重于私欲,為何監管羿承杰的察部探子會對羿承杰仗勢欺人的惡行視若無睹?淮王杜這樣的宗室,國之蛀蟲而已,葛少尹真認為他值當君舍己之命,更甚至還會牽連父母妻兒,他值當你傾其所有去維護?」

見葛時簡雖然沉默,端肅的神色卻有所松動,晏遲趕緊趁熱打鐵︰「權場之事,有幾件是依罪論處?淮王杜哪怕做過半件利國利民之舉,我都不會勸阻葛少尹你為其申冤理爭,少尹本是通透人,只不過入仕以來多以判刑事,為職差所限,判事以律法為準,這樣的堅持本無錯謬,可我說句大實話吧,葛君並非淮王一案的判官,並無斷案的職責,這件事從根本上來說是不在公堂上斷論的,原本就是權黨之爭,葛少尹又何必非要涉入其中?」

「葛某有自知之明。」葛時簡終于又說話了︰「湘王並無籠絡葛某的必要,今日這番話,是當葛某為親朋才坦然直剖,葛某也承認確然為湘王勸言所動,如何行為,擇死抑或擇生,葛某會慎重考慮。」

「你其實並沒有選擇。」晏遲輕笑︰「我不會讓親朋擇死路,葛少尹的弟婦,是晏某姨妹,內子與姨妹手足情睦,晏某是擇取霸道的人,如果葛少尹固執不曉變通,那晏某就只能泄露禁密了,我要說出官家為何要將淮王杜置之死地……葛少尹必定會改變想法,認為淮王杜罪已當誅。」

葛時簡︰……

湘王這是在耍無賴?

「少尹這樣正直,當不會逼得晏某違法犯律,不忠于天子吧?」

葛時簡︰!!!

「事實上……」

「殿下住口!!!」葛時簡無計可施,冷汗直冒,他算是「被無賴」了,也罷,就連他的父親大人,都偏向于湘王得重更利于社稷國祚,又確實不容辯駁的是,淮王有何作為?湘王畢竟卜斷了燕北地動的天災,使得無數遺民免死于災患;又平定了幾起內亂,甚至逼迫得遼國不得不妥協退讓。

葛時簡想起他曾經做過的一個古怪的夢。

夢境里湘王推翻羿姓之統,他在夢里卻如釋重負。

醒來後的心情是震驚且羞恥的,因為他明白自己暗暗期待著什麼,真正期待的是一個跟羿姓皇族完全不一樣的,真正強有力的人物站出來,推翻腐朽的朝堂,開創嶄新的時期。

他一度深深困惑于這種心情,因為這種心情,已經顛覆了他固執的觀念,他直面這種心情,得出的是已經絕望的結果。

國祚將傾,或難避免。

他已經在異族和己族之間抉擇了,他不能接受中原九州的徹底淪陷,萬千臣民為異族奴役,一定要選擇,他選擇另立霸主,滅羿姓皇族而統天下,畢竟,這只是換一個國君,或許皇親國戚及權勛官員會有殃難,但對于更多的百姓而言,尚有安幸可期。

「這一事案我不會再理論。」葛時簡最終給出了決定︰「我信的不是湘王,是你晏無端,我信你待我的親朋之情,我信你,雖在權場但並不是良知盡昧,我信你之前所為,皆源于本衷,而不是為了籠絡人心,我也信你,晏無端雖然做為了將生父置于死地的事,可你對那些弱勢的百姓,是心懷仁善。」

晏遲又笑了一笑,而已。

這世上真的還有不少天真純樸的人士,他們相信人性本善,且萬事皆有黑白,可斷是非,但其實人活于世,無非權衡二字。

君子修自身而遠功利,小人謀功利而喪仁義。

總結來就是君子當遠避權場,小人當舍棄聲名。

這世上卻有太多的人,在君子與小人之間,所以他們會困惑,會迷茫,搖擺不定,起初抱持希望,最終陷于絕望。

不是極端之人,莫生兩全之欲,這才是君子與小人之間,真正的智者。

葛時簡,品行雖可,還需歷練啊,至少比起覃太師、徐太傅這一類人來說,他還是……歷事淺,未至豁朗之境。

也是,只有這樣才能活命。

這一日,夕陽西斜,血色彌漫的時候,羿栩與羿杜,也終于最後一見,生死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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