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胡沙(七十二)

作者︰嗑南瓜子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回程倒是順利,想來大雨天,巡值的也歇了腳。四野蟲鳴之間,再想江府事,便覺薛璃穿斬衰也正常,總而他是需要見人的那個。江閎那老不死權不重,位卻高,不做幾分表面功夫,流言霏霏難撐。反江玉楓常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穿給誰看啊。

她一廂情願的與人開月兌,絲毫不覺,這些事想來無益,只是為難自個兒。底下人不用跟著馬車,反比她更快些。薛凌進屋之時,驚見薛暝居然已經等著了。

四野雨收雲散,疏星漫掛,看著真要就此放晴的樣子。薛凌回神,趁手將那盒子丟給了薛暝,掂著衣服連連抱怨說是濕透了鞋要先去換,跑出兩步卻轉身交代道︰「你收的妥帖些,這個是我的要緊東西。」

薛暝應聲,下意識垂頭看了眼自個兒腰間配子,正是李敬思昔日送來的「魚兒熊掌」。馬車里雖瞧見今日穗子是個好東西,可和李敬思送來的相比較,約莫還是要廉價些。

既薛凌壓根瞧不上李敬思的東西,又怎麼會對著江府出來的一塊配子說「要緊」。他抓著盒子退到暗處,摩挲許久,指尖探到鎖扣上。

一聲脆響,沈元州將整個盒子扣了過來,里頭信書拜帖回文雪花一樣。兩手並用翻了數下,才找出一封家書來,上書「家兄親啟」。

是了是了,是有這麼一封,他抓著信搖了兩搖,著急忙慌拆開,取出紙張,卻先閉了一回眼,才續往下看。

自昨日得了京中沈府死訊,沈元州兩日神魂俱喪,還要強撐著處理軍機要務,另安排親近之人先回烏州。

眼前事忙完,想與傳話之人細問究竟,奈何那人除了知道沈元汌自盡于朝堂外,別的,就只知道沈府燒了一把火,再問不出什麼來。

于時于勢,他也不能立時回京查個緣由,身疲心衰之間,記起近日收過一封沈元汌的家書。好像就在前日,又或在昨日早間,總之就在收到消息之前一點點。

偏寧城內外交困,見是自家弟弟尋常家書,沈元州沒顧上看,先行丟進了盒子里。

于他所想,沈元汌年歲不足,家中之事多是老父擔承。若是有什麼亂子,必然是沈伯清休書借官道而來,一紙私信,大抵只是幼弟閑話家常。

可寧城上有皇帝聖旨招兵,下有平城兵書連連催戰,他哪有什麼閑情逸致去讀一封尋常家書。

這會再拆,紙上筆墨泣血,正是沈元汌得了李敬思傳話,先行寄給自己兄長商議的那封。

沈元州又打了個冷顫,連退數步跌坐在椅子上,手上紙張窸窣抖如篩糠。他見信上所言,是說李敬思曾遣了個生面孔深夜往沈府報信,天子要拿沈家滿門性命逼自己回京。

奈何李敬思與沈伯清不熟,話只傳到了元汌那。偏元汌深懷臣道,又不與李敬思深交,故而未全信,反遞了書來要與自個兒商議。

沈元汌捶胸,這等大事,不先報與父親,竟拿張紙慢慢悠悠往邊關寄。他張嘴欲罵,卻記起,自家幼弟已然命隕朝堂,錯與對,一筆消。

兩廂計較,好像沈府之死在這張紙上突現端倪。大概是,李敬思常伴君側,听到某些風聲,念及與自身情誼,行了個方便?

而父親來的信上,說是蘇遠蘅與另一陌生男子去接他,第二日卻闔家亡于沈府書房。

沈元州指尖敲擊這椅子扶手,想著父親既來了信,就說明一定是跟蘇遠蘅出了府,如何後面又回去了,可是發現了什麼?

蘇遠蘅與李敬思之間,定然有一個人在做局陷害沈府。念頭輾轉數回,想來是蘇家無疑。

李敬思其人,赤誠不足,相交卻是有余。何況他往沈府報信,得不到半點好處,反觀蘇遠蘅,早在西北做局,錢銀俱是假冒,多半是投誠了皇帝。

當日莫不是,皇帝借蘇遠蘅之手將父親與旁人騙了出去,想找個地方軟禁起來。父親察覺起了爭執,眼看敗露事情無法,只得將幾個死人送回書房,佯裝起火。

也說不太通,怎麼也說不通,皇帝想拿人,用不著找蘇家。思前想後,左拉右扯,都不通。再說皇帝確有可能想逼自己回去,人死光了自己還怎麼回去?

既然自己不回去,莫不如徹底回不去?

頭疼欲裂,底下人劉聿推門進來,說是京中文書又來。沈元州有氣無力︰「念。」

語調嘶啞,劉聿心下難受,先往桌上倒了碗水給沈元州道︰「先喝口水吧。」

嗓子好像是裂開的,沈元州木然伸手接了碗,仍垂著頭問︰「怎麼說。」話落連嘆氣聲都在顫。

劉聿遲疑片刻,竟沒呈文書,低了身子輕聲道︰「傳,傳話的,說是說是朝堂上在爭論,根本沒有胡人,也沒有起戰,都是咱們這頭的心懷不軌,借事拒旨,一群一群狼心狗肺之徒,逆賊在前,竟不回京救駕。」

話到此處,看沈元州沒反應,劉聿才續將話說完︰「九族當誅陛下陛下說將軍身在寧城,最知戰事如何,要要將軍回話。」

又道︰「隨行還帶了口信,說是將軍叔佷與將軍問安。」

沈元州緩緩抬起頭,半晌干笑兩聲,平靜道︰「去把祝詳叫來。」

祝詳是月前來的監軍,這個點兒劉聿不明所以,看沈元州又擺了擺手,告了聲「是」轉身離去。

不多時兩人一同進來,見沈元州面色往常,挺身坐在椅子上。祝詳頷首問過禮,道︰「將軍深夜召下官來,所謂何事?」他二人官位分屬從外文武散官,共拜一品,自稱下官,實屬同僚謙辭。

亥時未過半,倒也算不得深夜,沈元州笑笑,道︰「不是刻意叨擾祝大人,實乃多事之秋,京中文書來的急,不敢一人拿主意,特請大人給個高見。」又指了指一側椅子,道︰「祝大人坐。」

祝詳道︰「原是如此,將軍辛勞。」說罷轉身入了坐。沈元州示意劉聿將文書遞給他,祝詳拿起看過,眉頭越蹙越深,久久沒回話。

沈元州久等不耐,道︰「大人怎麼看。」

祝詳無奈抬頭,雙手捧著那冊子試探道︰「將軍怎麼看。」

「平城文書一日三傳,胡人究竟有沒有攻城,祝大人是知道的。若是大人信不過一紙文書,我即刻遣人護送大人往平城,是真是假,一看即明,大人以為如何。」

「這這」祝詳搖擺不定,起身繞了兩步走到沈元州近側,為難道︰「沈將軍,咱們也共事這兩三月了,有什麼實話,咱們就明面上說了吧。」

沈元州道︰「願聞其詳。」

祝詳咂舌,道︰「您說我知道,其實您也知道。這胡人如何,他短時總打不到京中去,三年五載也拿不了咱們大好江山。可黃家那頭,馬上就要兵臨皇宮了。將軍在此得勝,難不成回朝給人作貳臣?

咱們都是食君俸祿,陛下前些日子苦苦勸導,也就是指望您能把這西北駐兵帶回去。您這一推再推,現聖旨下來召旁人回援,他就是陛下已經

如今這局勢,您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依我看」祝詳欲言又止

沈元州道︰「大人以為如何。」

祝詳道︰「即刻呈書回京,秉明西北無戰,帶兵救駕,領旨討逆。只要將軍肯回,旁人也會回的。

咱們手中只有一壺之水,妄圖救兩處,則兩處皆失,不如救一處。這要救哪一處,將軍不為陛下想想,也為父老家眷想想。

非親非故,是此處,君臣父子,俱在京中啊。」他長舒一口氣,這話早就該勸了,一直尋不得時機。

「祝大人家中高堂妻兒幾何?」

祝詳愣了愣,實答︰「這本官不比將軍年輕,父母都去了,現妻兒有五,孫輩有三,另血親姻親約三十四余人,將軍這是何意啊?」

沈元州沉默以對,半晌笑了一聲,手往側邊茶桌上模。劉聿與祝詳同時看去,桌上擱著碗茶水,側邊是柄無鞘短匕。長約一尺,刀刃雪白生光。

卻見沈元州來回模了兩下,像是沒找準茶碗位置。祝詳生疑,只當沈元州為難所致,倒是劉聿忙沖上前,端了茶碗遞到沈元州手里。

沈元州接了湊到嘴邊,恍然才反應過來,搖頭道︰「不是」。回遞給劉聿,微晃著腦袋疲憊笑道︰「不是。」

劉聿忙道︰「我去換一碗。」手中茶水確然涼了,他端著碗行至桌邊要倒,听得一聲「啊」,登時寒毛一豎,驀地回頭,見沈元州右手抓著祝詳後頸,左手滿是鮮紅壓在祝詳喉嚨間,匕首已然從左至右貫穿。

祝詳口鼻血涌,雙目翻白,抬了數下手沒抬起來。劉聿實沒料到這出,端著碗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沈元州一手扯出匕首,緊握住又在祝詳月復間連捅數刀。

劉聿適才「 當」甩了碗,上前死命要將沈元州推開,喊︰「怎麼了怎麼了,你瘋了,他是皇帝御筆朱批丟過來的。」

沈元州泄了力道被推的後退兩步,祝詳仰面栽倒,連個掙扎勁兒都沒有,只剩喉間還有輕微咕嚕,崩開了三兩血泡。

劉聿也是急昏了頭,明知此人斷無可能再救回來,仍蹲查看了一番方嘆氣,起身跺腳與沈元州道︰「這這這是什麼做法,你好歹好歹,這接下來怎麼搞啊這」

他看沈元州,還握著死死那把匕首,手背青筋突兀如蟲,翻滾著吞噬尚未滴落的淋灕溫熱。

劉聿換了口氣,愁道︰「那我找個人來處理了。」說完轉身要走。

「不用太過麻煩。」沈元州出聲道。

劉聿回轉來,見沈元州笑著將匕首在身上擦的干干淨淨,抬頭尋常道︰「去,遣個人去稜州尋都尉鄭光耀,讓他點兵,封城。」一邊說著一邊擱了匕首在桌上拿了快帕子擦手。

他愈平靜,劉聿反而大氣不敢喘,輕聲道︰「稜稜州離這,是不是太遠了,這胡人才到平城,咱們咱們怎麼,怎麼去調調稜州的兵啊。」

說話間門被推開,趙德毅推門闖進來,他與沈元州交好,當初出了石亓那檔子事仍能平安落地可見一斑。

素日里本就極親近,這兩日事多,更沒規矩,頭眼未斜,直沖著沈元州二人道︰「烏州傳了信來,說前頭快馬」話沒說完,踩了一腳血,這才發現地上祝詳。

「這他媽什麼」他瞅了兩眼不敢認,又驚愕去看沈元州與劉聿。

沈元州仍是一臉無所謂的笑意,與劉聿道︰「調什麼兵啊,讓他給我死守稜州,任何人不得借此道帶兵回京。」

趙德毅抖落腳上血,湊到跟前問︰「什麼稜州,咱們要去稜州?」他奇道︰「怎麼又去稜州,咱們不回烏州?」

劉聿自覺頭都矮了一截,垂目不敢看沈元州,道︰「這這不是公然那咱們」

趙德毅听不得他結巴,打斷道︰「你怎麼了,嗓子卡球了。」他指了指地上︰「這人怎麼回事,怎麼躺著了,他還監軍呢。」

沈元州所有的火氣恍然在一瞬間炸開來,手上青筋吸飽了人血,蜿蜒至臉上眉梢,裂口怒目,血沫噴了趙德毅一頭︰「回什麼烏州?

就在此處,就守在此處,就佔著此處。」

他一把揪住劉聿左臂,捏的劉聿「哎呀」一聲。沈元州怒道︰「去,去稜州,現在去,快馬去,連夜去,去稜州,讓趙光耀給我守死,守死。

不守胡人,守魏塱的兵,守死!一只蒼蠅都別放回京,讓他守死。

讓那個狗皇帝和黃承譽爭個你死我活,讓他們爭,我們在這等著。

你現在就去,去跟他說。

我沈元州,今日反了。

你听見沒,我反了。

我沈元州坐擁西北,憑什麼給他魏塱奉詔?

我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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