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喪家犬,千里狼

「到地方了,祭酒請下車!」

何濡從馬車里鑽出來,輕舒展腰身,扭頭看著院子里的景致,道︰「這是哪里?」

鸞鳥笑道︰「秀容公主府!」

「公主府?」

「你現在還不能算月兌離險境,我需要時間去和主上商議,看如何安置為好。在此期間,平城也只有公主府能護你周全……」

何濡不管到了什麼境地,都改不了尖酸刻薄的性子,道︰「公主自顧不暇了,還有余力保護別人嗎?」

「我雖自顧不暇,但人還在故鄉,有朋友依靠,有部曲效死。而祭酒千里逃亡,孤身一人,朝不保夕,卻只知道逞弄口舌之快?」

元沐蘭從正堂走了出來,英姿筆挺的倩影在陽光下顯出無窮的魅力,她冷冷注視著何濡,神色很是不善。

何濡不以為意,雙手抄袖,笑道︰「惶惶如喪家之犬,要是再不能逞弄口舌,活著還有什麼意趣?」

他自認喪家之犬,元沐蘭反而不好再用詞鋒,那樣顯得太沒風度,鳳眸清冷,錯身而過,道︰「鸞鳥,我去見康天師,你安頓他吧!」

等元沐蘭離開,鸞鳥聳聳肩,道︰「你惹她做什麼,太不明智……」

「我只是想看看,到底公主對七郎是何心思……」

「哦?」說起這個,鸞鳥可就不困了,道︰「你覺得呢?」

「她對我在江東的所作所為並不反感,但是很反感我因此把七郎陷入了險境之中。你說,奇不奇怪?」

鸞鳥大笑,道︰「所以你要更加當心,惹了徐佑,他可能顧及舊情,不會來殺你,可女人不會和你講道理的……」

過了兩天,元瑜召見何濡,鸞鳥帶著他從侯官曹的秘密通道進入台城。兩人暢談了徹夜,旋即由中書下旨,任命何濡為太子賓客,掌侍從規諫,正四品。

何濡領了印綬和官服,先去拜見統攝東宮事務的太子詹事李琇,然後由他引薦太子。

北魏太子元瀧身穿胡服,體貌肥大,和元瑜並不相似。元瑜一生勤學,手不釋卷,性又聰慧,精通五經,無論輿車之中,還是戎馬之上,都不忘講經論道。

可元瀧生性暴躁,最厭讀書,唯雙臂有力,可開強弓,整日縱馬狩獵,動輒鞭打官員和下人,仍舊是鮮卑部落時的做派。

當然,他也十分抗拒元瑜推行的漢化,無視朝廷不許穿胡服、說胡語的規定,常常在東宮違禁,並懲罰遵守禁令的宮人。

何濡屈膝跪地,道︰「參見太子。」

「抬起頭來!」

何濡抬頭,接受元瀧居高臨下的審視。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西市挑選牲口!

「就是你毒殺了島夷的皇帝?」

「是!」

「用的什麼毒,竟這麼厲害?」

何濡隨便編造了一個名字。

元瀧眼楮亮起,道︰「還有嗎?」

這是江子言壓箱底的絕世奇毒,天下僅有那麼一份,用完也就沒了。但何濡仿佛早有準備,面不改色的從懷里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白色的玉瓶,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這是最後一瓶。」

元瀧接過來,興奮的上下翻看,正準備命人提來死囚試藥。李琇輕咳一聲,及時制止,道︰「太子,劇毒之藥不該藏于儲君之手,若被主上聞知,怕是又要責罰……」

元瀧猶豫了會,把玉瓶還給何濡,神色間難掩失望,頓時也沒了興趣,道︰「下去吧!」

何濡離開後,元瀧突然像是變了個人,陰沉著臉,道︰「先生,父皇事先也不征詢我的意見,把何濡安插進東宮,究竟是何用意?」

李琇淡淡的道︰「是何用意,太子豈能不知?這兩年你對主上多有不敬,先是推行漢化,你大力反對,之後殺高騰,奪大姓之權,你也反對,再然後尊道滅佛,你還是反對……這位何賓客是北逃之人,在平城沒有任何根基,只能依附主上才能活下去,所以得到了主上的信任,派他到東宮,正為監視太子而來……」

「監視我?」

元瀧惡狠狠道︰「我先取了他的狗命!」

「現在殺他,只會更引主上的猜疑。」

「那你說,我只能忍著他?」

「那也未必……等過兩天,我會安排他多做事,然後挑出錯漏加以責罰,再把這些通過各種途徑傳入主上耳中,讓主上覺得他無心任事,好高騖遠,徒有虛名,那時,就是殺他機會了……」

太子冷冷的道︰「好,就這麼辦!」

何濡出了東宮,直接去找鸞鳥,說有大事稟告,再次讓她引著進宮面聖。

等元瑜斥退左右,何濡掀袍跪地,道︰「太子詹事李琇,該殺!」

元瑜嚇了一跳,他讓何濡去東宮,一是為了規諫太子,讓他少做些出格的事,並積極輔佐太子處理各種國事;二是在太子身邊放個眼線,類似鎮宅的作用,其實就是告訴太子,你最好謹言慎行,別給朕捅婁子。

然而,上任第一天,何濡就要彈劾東宮的太子詹事?

「因何事該殺?」

「李琇膽敢離間陛下和太子!」

「什麼?」

元瑜臉色一沉,道︰「你如實陳奏!」

何濡轉述了東宮發生的事,和三人的對話,一字一句,全無半點虛假。

元瑜皺眉道︰「這樣說來,李琇難道不是在規諫太子嗎?

「陛下,李琇的原話是‘劇毒之藥,不該藏于儲君之手,若主上聞知,怕是又要責罰’,言外之意,太子並不是不能藏有毒藥,而是怕陛下知道後會責罰,可為什麼怕陛下知道太子手里有毒藥?仔細思之,臣後心發涼……」

何濡重重叩頭,憤然道︰「身為臣子,若要規諫,就應該引經據典,鑒于往事,明明白白告訴太子︰藏這種劇毒之藥,到底錯在哪里,日後該如何改正,而不是離間君臣,隔閡父子……太子的心性,陛下深知,當循循善誘,以柔克剛,越是逼迫,他越是逆反,這兩年太子屢次違背陛下的意志,不就是因為在他身邊,有李琇這樣的佞臣嗎?」

有理!

元瑜有些被何濡說服了,但李琇素有名望,僅僅憑這件事不可能殺了他,道︰「愛卿有心了,朕會下旨免了李琇的官職,讓其回府做學問,永不敘用。」

何濡抬起頭,道︰「陛下以為,李琇是愚魯之輩嗎?

「李琇聰名能辯,涉獵經史,頗有大志,在都中享有盛名,便是朕愚魯,也輪不到他的頭上。」

「由此,臣知此獠,委實壞了心腸!他明知我是受陛下指派,前去輔佐太子,如有情弊,自會稟告主上,但他還是肆無忌憚的當著臣的面,大發誑語,離間君臣,隔閡父子,可以想見,在臣不能耳聞的地方,他又該怎樣的誘導太子,長此以往,我怕會有不忍言之慘事……」

元瑜驚怒交加,道︰「確如愛卿所言,此獠用心何其惡毒,若不是你識破,朕還被他蒙蔽。來人,傳朕旨意,去東宮找李琇問話,他是否說過‘劇毒之藥,不該藏于儲君之手,若主上聞知,怕是又要責罰’,只回答是或否即可,不許他狡言強辯!」

奉旨的宦者立刻去了東宮,少頃回轉,道︰「李琇答,他確實說過此話!」

「好,好!」

元瑜怒不可遏,道︰「再去宣旨,賜李琇鴆酒……且慢,愛卿,你的毒藥呢,我要讓李琇親自嘗嘗這種毒的滋味。」

何濡取出玉瓶,急忙謝罪,道︰「臣再不知禮數,也不敢獻劇毒之藥給太子。只是當時太子詢問太急,臣初來乍到,無法違逆,只好把自家造的助眠藥獻給太子,這種藥吃了會盡快入睡,並不會傷及性命。」

元瑜示意宦者接過了玉瓶,贊賞的看了眼何濡,道︰「愛卿頗知分寸和進退,比起那李琇,更適合東宮之職。可驟然把你升做太子詹事,位列三品,有礙物議,這樣吧,李琇死後,太子詹事空置,由你為四名太子賓客之首,暫時署理東宮事務。」

「謝陛下隆恩!」

隨後,李琇被賜鴆酒,臨死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太子得知消息,急忙進宮求情,卻被元瑜責罰回東宮禁足十日,每日聆听大儒們給他講《周禮》《禮記》和《孝經》。

太子痛哭流涕,他和李琇之間情誼頗深,卻也因此恨死了何濡。

何濡呢?

何濡毫不在乎太子的感情有沒有受到傷害,他是什麼人,太子裝模作樣,李琇暗藏殺機,既然你們要做初一,他就先做十五。

別以為離開了江東,他真的如喪家之犬,狼行千里,依舊是無人敢惹的狼!

平城的街道總飄揚著干澀的沙塵,又燥又熱的空氣里時不時的能聞到羊羶味,但何濡很習慣,因為他自幼在這里長大。

其實,這里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家鄉!

「郎君好手段!」

鸞鳥出現在何濡身旁,她嘆著氣,和何濡並肩往前走,道︰「你的膽子很大,我是知道的,沒膽的人也不敢殺了安氏滿門。可你的膽子實在比我想象的還要大,上任第一天就搞死了太子詹事……何郎君,請你告訴我,有朝一日,我會不會後悔把你從金陵帶到平城?」

(以前說過,最後一卷不會太長,我還在選擇完結的那個節點。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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