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勝負手

崔伯余被帶到台城時還處在懵逼狀態,當元瑜問《國史》為何要暴揚國惡,詆毀鮮卑先祖,且故意讓世人皆知。他心生惶恐,喏喏不能應對。

元瑜因而把崔伯余下獄,命侯官曹徹查其罪。

眾多嫉恨崔伯余的鮮卑貴戚趁勢上書舉報,相與譖毀,縴微具聞,以痛打落水狗的姿態,只求清算新仇舊恨。

哪怕聖人,在這種顯微鏡式的照射下,也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缺點。

更何況,崔伯余不是聖人,相反,他有身為人的欲壑。

侯官曹經過徹查,最後列出「收受賄賂、跋扈專權、詆毀先祖、不尊君上、欺壓良善」等九項罪名。

證據確鑿。

元瑜震怒,于六月初九下詔,誅崔伯余及清河崔氏全族,崔伯余的母親所在範陽盧氏被誅全族,有姻親的太原王氏、趙郡李氏也被誅了全族。

其余,如著作令史閔彪等,只殺本人及父母妻子,不涉親族。

這是針對漢姓門閥的大屠殺!

崔伯余三十年仕途沉浮,歷盡千辛萬苦,推漢化,革官制、整流品、辨姓族,好不容易把盧氏、崔氏、王氏等漢姓門閥推到和鮮卑貴戚並駕齊驅的地位,結果全都死在這場潑天大獄里。

行刑當天,崔伯余坐在囚車里,由宿衛軍押送南市,途中被數十名鮮卑貴戚子弟攔住去路。

領頭那人徑自解開褲腰,撒尿淋到崔伯余的頭和身上,獰笑道︰「崔伯余,都說你織妍潔白,美如婦人,今天以耶耶的晨溲沐浴,可還比那婦人美嗎?」

眾子弟哄然大笑,跟著解褲,圍成一團,正待有樣學樣,突然听到刺耳的嘶鳴聲,一箭忽從遠處射來,洞穿了領頭那人的脖頸。

鮮血涌出,雙目圓睜,他捂著喉嚨,艱難轉頭,看到冷若冰霜的元沐蘭,正騎馬緩緩走來。

這是他今生看到的最後的畫面!

「自漢以來,凡宰輔受戮,皆要稍存體面。你們這般無恥的羞辱他,傷的是國體,是主上的聖明……都滾去侯官曹,自領三十杖,明日之前,敢不去者,死!」

元沐蘭淡淡的道。

眾貴戚子弟嚇的魂飛魄散,哪里還顧得崔伯余,秀容公主的凶名,是在無數場血腥的戰斗里建立起來的,說讓你死,你絕對活不了,倉皇四散逃去。

「崔公,我來送你一程。事已至此,回天無力,你可有什麼遺言交代?」

崔伯余枯坐囚車里,渾身散發著溲騷味,他閉目不語,面色無悲無喜,想來已了無生念。

是啊,因一人之過,累得數千人被殺,哪里還有臉面活在世間?

元沐蘭等了片刻,沒得到他的回應,輕嘆口氣,策馬讓開道路,對衛士道︰「走吧!動手時利落點,別讓崔公受罪。」

……

崔伯余既死,其黨羽沒了依靠和底氣,唯恐被鮮卑貴族報復,無不戰戰兢兢,食不知味,夜不安枕,精神緊繃的快要發瘋了。

這樣巨大的壓力下,為了自保,何濡都用不著威逼利誘,只用寥寥數語,成功策反了崔伯余的一名心月復。

于是,當初在平城,二皇子等人誣賴太子參與穆泰、陸曷謀反之事,終于暴露在皇帝面前。

「逆子,逆子!」

元瑜很是痛心,不僅因為元敦太讓他失望,還有皇鳥、鸞鳥也參與了構陷。

最親近和最信任的人聯合起來欺騙他,那種感覺,對一個病重將死之人,是何等殘忍的折磨。

「何愛卿,你怎麼看?」

「臣以為,二殿下監國日久,不可輕動,陛下當徐徐圖之。可先赦免太子,把他從幽錮的西郊別館放出來,再擇時機免去二殿下監國之職……國史之獄,幾乎動搖國本,陛下不宜再興大獄,且此事牽扯皇家,也不宜廣為宣揚……」

元瑜盡數采納。

太子是鮮卑貴族支持的人選,而元敦是崔伯余及漢姓門閥支持的人選,如今崔伯余身死,漢姓門閥一蹶不振,為國家長遠計,放出太子,重新啟用,對穩定朝局大有裨益。

旋即,北安王、中書監元禎奉旨前往西郊別館,親迎太子回東宮,暫時修養身體,不用與聞朝政。

可明眼人都知道,二殿下元敦的監國之位即將不保了。

「你究竟要干什麼?」

鸞鳥闖入何府,當面質問何濡。

她不願和何濡兜圈子,更願意听他毫無隱瞞的解釋。

何濡倒也坦然,道︰「你其實心里早明白了,又何必非要听我親口說出答案?崔伯余、康靜可以輔佐二殿下爭奪帝位,我難道不可以輔佐五殿下承繼大統?反正只要不是太子當皇帝,威脅不到秀容公主就是,你的立場不該偏向于二殿下,還是五殿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鸞鳥打斷他的話,逼近兩步,居高臨下的看著何濡,不依不饒的追問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何濡沉默了一會,無奈的道︰「為了自保!」

「有我在,誰能害你?」

何濡抬頭,望著鸞鳥,目光里流露出少有的溫柔,道︰「皇帝在,你尚有權勢,可若是皇帝大行,二殿下繼位,你自顧不暇,又怎有余力來幫我?」

「二殿下不是過河拆橋的人,我輔佐他登基,有大功,無寸過,如何會自顧不暇?」

「你啊……」

何濡的語氣里透著無奈,也透著幾分寵溺,道︰「二殿下或許念舊,但那位王妃,卻未必如是想。」

「你還是不放心王妃?」

鸞鳥道︰「我听你的,去康靜的鄉梓查了。果然,之前的那些人證這些年陸續過世,活著的人無法確認康齊媯的身份……可康天師已經仙逝,不管康齊媯身份真假,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又有何懼?」

「她的真名,叫陸令姿,你應該听過這個名字……」

何濡答應過康靜,要為陸令姿保密,但現在康靜已經死了,大宗師的威懾力消失,那麼,言出必踐這種專屬于正人君子的美德,向來和何濡無緣。

他行事只看結果,不問手段,如果出賣陸令姿,對他的計劃有利,出賣時不會半分猶豫。

鸞鳥神色凝重起來,道︰「陸令姿?六天的五天主?「

「是,六天鼎鼎大名的五天主,韻外生韻,香外生香,好大的名聲。我在江東和她交過手,用徐佑的話說,也是很厲害的狠人!」

「那康天師……」

「康天師是四天主!我和你提過康奇詭身份存疑,你離開鄴都前去調查。不想當天晚上,康天師帶著康齊媯來見我,逼我為他們保守秘密……」

「啊?」鸞鳥臉色一沉,道︰「還有這樣的事?」

何濡帶著歉意,道︰「大宗師的威脅,我不敢不听,所以一直對你有所隱瞞,這是我的錯……」

鸞鳥搖頭道︰「這怪不得你……」

她還沒有察覺,從開始氣勢洶洶的興師問罪,到現在竟然有些體諒何濡的不得已。

所以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堅決不能信!

「以陸令姿的手段,就算沒了康靜,二殿下也必定會受她迷惑。我又是知道她真正身份的人,你說,若二殿下登基,她會放過我嗎?所以,為了自保,我必須把二殿下拉下來,推五殿下繼位……」

「你和六天有舊仇,信不過二殿下和陸令姿,我能夠理解。既然各為其主,我沒能提前發現你的計劃,那現在也沒必要怪責你……」

何濡最欣賞鸞鳥的地方,就在于她的聰明和豁達,道︰「現在康靜和崔伯余都死了,太子被赦免,二殿下獨木難支,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鸞鳥冷冷道︰「不要你管!」

何濡笑道︰「我不管不行啊,實話告訴你,主上已經知道你在平城屈打成招,制造冤獄,利用穆泰、陸曷謀反來攀誣太子。我估計要不了多久,等主上準備妥當,就會徹底整頓侯官曹,你的小命危在旦夕,我不管,誰管呢?」

鸞鳥哂笑道︰「我的命原是他給的,他要拿去,就拿去好了。這些年我殺人無數,難道還能痴心妄想有個好下場嗎?」

說著斜眼盯著何濡,道︰「你先借國史大獄整死了崔伯余,擊垮了漢姓門閥,又收買崔伯余的心月復,向主上揭發,害得二殿下失寵,侯官曹面臨被裁撤的危險,我也受到株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會又假惺惺來救我?當我好欺嗎?」

「對付二殿下,是為了大局,連累到你,是殃及池魚。所以,給個機會吧,讓我將功贖罪。」

鸞鳥譏嘲道︰「給你個娶我的機會,敢不敢要?」

何濡笑道︰「好啊,我娶你!」

「就知道你不敢……啊,什麼?」

何濡倒了兩杯酒,一杯推到鸞鳥面前,端起另一杯酒,正色道︰「我說好啊,我娶你!」

「你……」

鸞鳥瞬間紅透了臉,竟奪門而逃,道︰「女郎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要你娶?」

何濡看著那抹倩影消失在院子外,平靜如水的眼神泛起不易察覺的絲絲波瀾。

傻丫頭,

我故意讓你被皇帝猜忌,然後你才會對元氏私心,方能救你的命。

如若不然,以你的性子,怕是早晚要死在鄴都即將到來的波詭雲譎的劇變里!

我是壽數將盡的人了,

你還年輕,還有大把的年華去揮霍,

別死,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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