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父子夜話

人族的醫術在商朝雖說遠不同于茹毛飲血的原始時代,在當世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由于專精醫術的醫生很少,人們的平均壽命仍然不長。所以商人歷來有個習俗,除開出生滿月及周歲,就算是有能力辦的起宴會的人家,也不會在五十歲之前為了某人生日大操大辦。而知天命之年以後,每多活十載都算是鬼神賜下的福分,所以從五十歲起,每長十歲必然大操大辦。

大商朝軍方重臣,虎賁將軍黃袞今日晚上就要在朝歌辦他五十歲的壽宴。

黃袞今年五十歲,已經可稱是一名老臣,說是軍帥,其實手下兵權遠不止一萬兩千多人,是僅僅排在太師聞仲與剛剛任命的驃騎將軍姚皋之後的實權人物。先王帝乙在位時期,那場攻伐東夷的大勝,就是當時剛剛從碧游宮出關入仕的聞仲為主帥,而立之年的黃袞為副帥,為朝廷打下的一場大勝。

隨著驃騎將軍姚皋被調往西方鎮守狄人,歷來得到殷家王室信任的黃袞走馬上任,搖身變作掌控京畿十萬禁衛之人,任歷代商王最信任的虎賁將軍一職。這麼一位帝辛身邊的大紅人要操辦壽宴,原本京中許多官員覺得黃袞不過是一個上了些年歲,再不會有什麼作為的軍帥而輕視黃家,黃袞的嫡長子黃飛虎又遠不如他父親般十五歲不到就投軍入伍上陣殺敵,已經及冠的年紀都為從軍也未入仕。所以除了軍方嫡系的往來,黃袞與其余文官等等的交往歷來不多,門口車馬雖不算冷清,但也談不上繁華,哪像今日這般車水馬龍,前來送禮道賀的京官數不勝數?

加之那個原本只是在市井坊間流傳的消息近日越傳越盛,更為黃家的繁榮景象添了一把火。

黃家幼女,將入朱凰!

雖說朱凰宮中沒有傳出納妃的消息,但是這消息萬一成真,如今已是虎賁將軍的黃袞更是將成為繼東伯侯姜桓楚之後,第二位實權在手的國丈爺,如此紅的發紫的人物,哪能不為人追捧?

今日黃家高高的門檻都要被絡繹不絕的客人踏破了,可還是有許多人前來拜訪,就算是實在抽不出空到來的官員們,也安排手下管家帶了一份厚厚的禮單,把府中大小管事忙了手忙腳亂,還好都是混跡朝歌許久的老人了,總算沒在禮數上欠缺。

府中操辦如此大事,幸而黃軍帥宅子夠大,一桌桌宴席排開,坐下了許多高朋嘉賓,更是從朝歌許多館子里借了廚子過來烹飪美食珍饈。院子中已經坐下了許多以茶代酒正在閑談的客人,忽然正門中一道尖細的聲音響起,客人們全都不勝惶恐地站起,恭敬看著緩緩步入府中的那個聲音尖利的老宦官。

「聖旨到,黃袞接旨!」

身穿赭綠華服的黃袞身材並不高大,甚至可以說有些瘦小,五十歲的年紀,鬢發霜白,已經開始有些弓腰駝背,只是在外征伐多年,自然有一股沙場退下來的鐵血軍人風範,無人敢于輕視這個身材瘦小的老軍帥。早得家僕稟報的他在趙公公剛出宮門的時候就做好了準備,帶著一干家小到府中大廳跪倒。

膚色蒼白而帶給人陰沉感覺的老宦官打開聖旨念道︰

孤聞知黃將軍五十壽辰,本應親至拜賀,奈何政務繁重,難以抽身,特賜明珠百顆,錦緞千匹,精鹽千斤……

親至拜賀?

听聞聖旨內容的官員無不動容,要知商時尊卑有序,禮治極嚴,帝辛以前也曾為臣子道喜賀壽,哪曾听說這位心高氣傲的帝王對誰如此客氣?

莫不是那個傳聞是真的?黃將軍的小女兒真的要入宮為妃?

來客心中各自思量且不談,不過哪怕趙公公是宮中專司傳旨的老人,這一長串禮單念下來他也有些口干舌燥,如此重禮更是讓許多人確認了幾分心中所想。不過人精如黃袞自然請趙公公安坐,以宮中御賜茶盞奉上好茶,再不動聲色地把一串常年佩戴香氣可以寧靜心神白檀手串悄悄遞進趙公公袖中,趙公公手臂微抬,手串就無比自然地滑入大袖之中的口袋,本就笑眯眯的雪白臉色更是歡喜地皺起如一朵白色菊花。

趙公公呷了一口清明前剛剛摘下的「寶雲茶」,滿口清香留于齒間,滿意道︰「黃老將軍總是如此客氣,讓老奴受寵若驚啊。」他與黃袞多年公務往來,關系熟稔,言語間毫無生疏之意。

黃袞笑著擺了擺手︰「趙公公莫要調笑老夫了,一會兒府上宴會,幾杯壽酒還請公公務必賞光。」

「不是老奴推諉。」趙公公面色為難,推辭著站起身「最近宮里事情太多,這兩杯酒先欠下,老奴日後必來叨擾。」

心知帝辛如今對于宦官的把控力度早不同于帝乙時期,黃袞也不攔趙公公,寒暄了幾句就任他離開。

這時天色將晚,黃袞收起剛才與趙公公交談時的笑顏,看了眼院中天色,听著滿堂賓客的交談喧鬧,平時話不多的他佝僂著身子,如往常般沉默了會兒,對一旁等著主人指示的老僕說道︰「開席。」

除了亞相比干與太師聞仲未曾到來,各路諸侯周祭結束後也分別回到封地,其余京官基本全部到場,當真高朋滿座,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這場筵席直到夜深了方才散去,酒香滿室,令人聞之則醉。

軍中好漢大多善飲,黃袞自己年輕時就是營中第一等海量,就算如今在朝歌養尊處優,兩三斤酒還是不在話下,尤其今天是他大喜,自然是來者不拒,一場酒喝完,知天命之年的他面色已經酡紅,滿身酒氣地被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扶進房中歇息。那年輕人二十來歲年紀,身材頎長,膚色雪白,雖是老將軍黃袞的兒子,渾身上下卻有一種書卷氣,不像是將門子弟,而像是書香世家的公子哥。

年輕人扶著平時沉默寡言的父親,有些無奈地听著他的絮絮叨叨。

當男人在喝酒喝得大醉,又不至于不省人事時,往往也是話最多的時候 ,尤其是人到中年,壓力越來越大,胸中塊壘也越積越多,往往只有借酒才能澆愁,才能對人抒發抒發胸臆積郁。

「你爹我十四歲從軍,十五歲砍下第一個西狄人的頭顱。」

黃袞跌跌撞撞地在床邊坐下。

「咱們老黃家,你爺爺在荊州漢陽那邊是個小吏,一輩子也沒混出個官身,他死的時候我才十六歲,剛剛混成伍長,沒能在他身邊送終,你女乃女乃不久也去世了。他們二老走後,我沒回過漢陽。」他啞著嗓子說完之後,在兒子的服侍下喝了口醒酒湯,被又辣又酸的味道刺激地皺了皺眉。

「爹從一個無名小卒走到如今將軍的位置,原本都不拿正眼瞧爹的軍中大佬卻倒下了,有些是走的路歪了,有些沒犯什麼事,卻是被爹殺了。南伯侯鄂崇禹帳下大將錢禎,二十年前我在南方做一個旅帥時陷入絕境,戰前安排好的計劃是他率兵來援就可與我前後夾擊殺光蠻子。可是他貪圖軍功,直到我軍全軍覆沒他才坐收漁翁之利,是你韓伯伯拼了命把爹救出來。」

「後來老韓死了,我從西狄帶出來的親兵也都死光了。」

「再後來我做到軍帥時,親手到南疆殺光了他九族,當時他在鄂崇禹面前跪下求我殺他一人保全家,就連南伯侯都替他求情。」

「可是我當著鄂崇禹的面把他頭砍了下來,鄂崇禹一句話都沒說,還送我金銀美婢無數。」

兩鬢霜白的黃袞因為喝酒而面色紅潤,聲音卻是那麼冷︰「殺他是為了那些和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報仇,殺他九族卻是因為不想以後有余孽來報復爹。」

年輕人听了這番話以後,面色蒼白了許多,抿著嘴一言不發,只是點了點頭。

「爹和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只有足夠的力量才能保證活的更好,我按著你不讓你早早從軍也是這個道理,畢竟咱們老黃家不同于三十多年前,要靠爹在前線搏命才行。」

「什麼是力量?修道人的是境界,武將就是軍權,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什麼都是假的,天地鬼神?百姓……還是君王?」

「當今天子英明神武,年輕有為,可若不是自身天賦高絕,又有一襲灰衣為他保駕護航,那把椅子早就換人了。」

黃袞前一句話那最後兩個字咬字很輕,連緊貼著父親的年輕人也不知道自己听沒听真切,但是年輕人心知父親的意思,後背頓時有一陣冷汗冒了出來。尤其當他听到父親的後一句話,更是警覺地放出神念去探知有沒有人在周圍偷听。

「爹自己心里有數,這輩子做個手握禁軍的虎賁將軍已經到頭了,陛下不會允許一個不是親自培養出來的心月復手握大權。所以封爵公王就不想了,能不對咱們沒什麼根基的老黃家過河拆橋,還對我們恩寵有加,已是仁至義盡。」

「所以我要送你妹妹入宮,這是主動把命脈交到陛下手上,再就是讓你從小就與陛下相交,結下這份香火情後再去博取軍功,當可前程無礙。」

「等你做到軍帥的時候,爹就退位。」

「飛虎,你天賦極高,二十二歲修至煉虛巔峰,去從軍爹也放心,到了東夷後,跟著姜桓楚那個老狐狸好好學學,咱們老黃家的擔子,以後就得你挑一挑嘍。」

仿佛一夜間吐盡胸中積郁的黃袞滿身酒氣,酣然睡去,只留那個叫黃飛虎的年輕人面色蒼白,眼神堅定。

虎賁將軍黃袞五十歲壽辰後一日, 十五歲小女兒黃心瑤入朱凰宮,為大商帝辛第一位妃子,二十二歲的嫡長子黃飛虎以一小卒身份投身東伯侯姜桓楚軍中,搏殺于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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