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轉軸撥弦三兩聲(一)

睜開眼,他的塵寰一如既往的幽寂。

黑暗之中,漂浮著他的期待。

直待一縷縷繽紛的彩色,從罅隙幽地照了下來,一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射枝葉交錯的密林,映著他平靜的臉孔。

她就坐在清輝宮的大殿前,懷抱著琵琶,黛眉微蹙,玉指輕撥,專心調試著弦音。

一樹紅楓開于殿前,枝枝蔓蔓,有的開在了宮牆之外,有的搖曳于屋檐之下,有的則鑽進了古老的琉璃瓦中。

她一抬眸,便見他自遠處緩緩走來,一張如玉的臉龐已漸漸長成了少年的模樣,教人憐愛。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

弦音初起,她仿佛看見,振翅的雄雉,緩緩飛向了遠碧長空。

「我之懷矣,自詒伊阻。」

長風一起,漫天的紅楓,飄飄落落,似一場寂寞的楓雨。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

他從未听過這般美的曲子,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他一直記得,那季的紅楓,並不是秋風吹紅的,而是听醉的。

情不自禁地,跟著她彈奏的音階,輕輕地步入了遍地的嫣紅。

「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他暫時閉起了眼楮,好像也化作了一片紅楓……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她也只是痴痴地唱著,雲卷雲舒,花開花落,那抹柔柔的笑,也開始漸漸沒落。

思念卻宛若泛濫的河水,不斷沖向了她的心頭。

或許,她那無法言說的憂傷,唯有那漫天的紅楓才能懂吧!

「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他靜靜地听著,讓那美好的聲音,慢慢滑入他的心懷。

直到很多年後,他都忘不了她的歌喉,還有那首,浸透了相思的曲子。

或許是寧靜的午後,他枕頭于案前,翻著昨日的奏章,或許又是一個紅楓漫天翩飛的季節……

再次睜開眼,她依舊坐在清輝宮的大殿前,靜靜地彈唱,明媚也憂傷。

只是,不知為何,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雨,淅瀝瀝的,打濕了他的臉龐,也打濕了他的心情。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耳畔,聲音戛然而止,唯剩兩三雨點,時不時敲打著水面,發出了清冷的聲響。

「殿下?殿下?」

灼灼火光,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滄狼來了。

「滄狼,你可有听到什麼?」漠滄無痕抽起身子,沖到鐵籠邊上,迫不及待地問。

滄狼靜默了片刻,狐疑道︰「水滴聲?」

「除了水滴聲!你有沒有听見唱歌?有人在唱歌!」漠滄無痕又問。

滄狼搖了搖頭,一臉疑惑地看著太子。

「你再仔細听!」他眉頭皺得緊緊的,期盼滄狼能夠相信自己。

滄狼卻低聲道︰「殿下,你是不是餓得已經產生錯覺了?都怨我,今天來晚了。」

說著,他開始擱下食盒,準備擺盤。

漠滄無痕一臉失望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他模糊地記得,這幾天,他的夢里總是反反復復出現她的歌聲,只是每次一醒來,那聲音就不見了。

準確來說,處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夢中,還是鐵籠里。

可是這一次,他靠在鐵籠上,即便睜著眼,也能听見那熟悉的聲音隱隱傳來,很輕很輕。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無助的等待。」他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

滄狼抬頭問︰「什麼等待?殿下,別等了!晚食已經給您置辦好了,快來用吧!」

漠滄無痕眉峰一轉,驟然看向滄狼,肅然問︰「你不逃嗎?」

「逃?我逃什麼?」被太子突然問得莫名其妙,滄狼納悶道。

「今日的秦淮兵荒馬亂,手起刀落,別人有雙手,你卻只有一臂,你行動不便,不一定能幸免。」漠滄無痕淡淡道。

「慶國大典多吉利的事情,哪來的兵荒馬亂,手起刀落?」滄狼只覺著有些可笑,不料,鐵籠里頭,太子也冷笑了一聲。他兀自頓了頓,看向太子︰「不對啊,殿下!敢情您又在套我的話啊!」

漠滄無痕起了身,移身至鐵籠邊上。

「您就吃著吧!您問什麼我也不會說了!這回,我肯定不會再上您的當了!」滄狼氣餒地坐了下來,靠在鐵籠外面,抱著雙腿,誓不再看太子一眼。

漠滄無痕拾起碗筷,漫不經心地問︰「本宮上回要的香囊,你可有帶來?最近這鐵籠里,蚊蟲甚多,本宮都快被它們咬死了!」

「哦對了!我記著呢!我滄狼沒什麼優點,就記性好!」說著,滄狼旋即從懷中掏出備好的香囊,給到太子,「上回您一說,我便抽空尋了一家藥鋪,該抓什麼香料,抓多少,我可都記得清清楚楚,照模照樣地給您辦來了!」

漠滄無痕將香囊湊到鼻下一聞,「嗯!甚好!本宮還以為今晚又要被蚊蟲戕害了呢!」

他眉眼往外打量著,忽然驚訝道︰「喲,你還挺細致的,知道給本宮多備一只。」

滄狼刻意側了身子,本想將另一只香囊藏起來,未料,還是被太子給發現了。第五

「上次您說這籠子附近的蚊蟲厲害得很!有些還是毒蚊,要是不幸被它們叮上了,那可是要命的!所以,我便留了點私心,給自己也準備了一個。」

滄狼略略一笑,怯露出一絲尷尬。恐太子發怒,又忙著解釋。

「您可別怨我啊!我也是人啊,也得惜著命不是?我在這里待的時間雖不長,但指不定就被哪知毒蚊盯上了,那可就慘了!我若是出事了,誰來給您送飯?」

漠滄無痕盯了盯滄狼,厚厚的棉衣將他裹得跟個粽子似地,脖子上還纏著幾圈圍脖,應該是方便隨時遮臉……

「難怪你今天突然裹得嚴嚴實實,原是這個緣故?本宮還以為今日的秦淮已經開始在下冰雹了呢!」

听著太子調侃的語氣,滄狼緊著的心也漸漸釋然了,「您理解便好……」

「香囊,那你便收著吧!誰的命,不是命呢?多為自己想想也是應該的!」漠滄無痕淡淡道。

滄狼低下眼眸,吸了吸鼻子,不禁將手中的香囊越抓越緊。

「喲,這是怎麼了?怎麼還開始啜泣起來了?」漠滄無痕輕笑地問。

「沒有。」滄狼又吸了吸鼻子,拉扯著厚唇,沙啞地解釋︰「可能是著涼了……」

「外面不是沒下冰雹嗎?你穿的比平時還要多,哪能著涼。」漠滄無痕調侃著,繼而湊到滄狼耳邊,輕輕道︰「是不是覺著,與漠滄無忌相比,本宮顯得平易近人一些?然後,你一不小心就被本宮打動到了?」

「殿下,您您在說什麼……」滄狼自是不承認,「殿下自是很好,但我家王爺也是無可代替的,無論他如何,我永遠都會站王爺這邊的。」

「哈哈哈哈!」漠滄無痕不禁放聲一笑,感嘆道︰「你可真是忠心事主啊!」

又是一嘆,「哎!可惜了,可惜了……」

滄狼正沾沾自喜,听到太子話里的無奈,他不解地問︰「可惜什麼?」

「可惜,本宮身邊沒有一位像你這般死心塌地追隨本宮的奴才……」他語氣里透著滿滿的遺憾。

滄狼默默低了低頭,卻難掩臉上的喜悅,他好像,好像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般開心過。

「殿下您也別傷心,也不是人人都有像我這般好的際遇。」他回了回頭,勸慰道,「我和我家王爺,說起來也是緣分……」

「際遇?」漠滄無痕疑惑地抬起了頭,問︰「到底是什麼樣的際遇,竟然連本宮也要望塵莫及?」

滄狼興起,連忙轉過身子,挨到籠子邊,向太子一個勁地解釋︰「要說起這段際遇,那還得先從十二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開始說起……」

「 !十二年前!挺遠的哦……」漠滄無痕急急擱下碗筷,眼神一凝,听滄狼慢慢道來。

「那個時候,王爺八歲,我六歲。那年漠滄鬧饑荒,我家的日子原本就過得不好,家里還拖著三個孩子,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娘三天兩頭不回家,家里好幾天揭不開鍋了。」

「那你爹呢?」

「我爹……別提我爹了,家里的錢都被他拿到婬春樓快活去了。我們哥倆幾個之所以還能活下來,還得說到一個人,我們的乳母。」

「你家那麼貧窮,還有乳母?」

「以前我也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好不啦?」

漠滄無痕點了點頭,余光慢慢移向水潭邊。

「乳母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將我娘,我爹,全都喊回家了,這一家之才齊了。」

風雨交加的夜晚。

「干嘛呢!有事快說,我晚上還約了墨王爺呢!」滄狼他娘道。

「你倆一個個出去快活了!丟下這三個孩子咋整!你們這一家還過不過了?」乳母道。

「過不下去了!」滄狼他爹冷哼一句。

「過不下去就別過了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人之常情嘛!」滄狼他娘冷笑道。

「你們分了,孩子怎麼辦!」乳母謾罵。

「滄虎是長子,歸我!」滄狼他爹先發話。

「滄鼠最小,離不開我,滄鼠就跟我了!」滄狼他娘道。

「那滄狼呢?」乳母問。

「歸他唄!」滄狼他娘冷哼一聲。

「你和那奸夫的私生子還想讓我給你養,你做夢!」

滄狼啜泣地拉著太子說︰「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嗚嗚嗚……娘走了,父親被乳母強行要求收下我,是強行……半夜,我起來撒尿,發現家里都被掏空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父親帶著哥哥走了,徹底拋棄了我,我沖出了家,在空蕩蕩的街頭,哭著喊著找爹爹,最後摔進了臭水溝……這個時候,我遇見了王爺,是他!是他看我可憐,手下了我……嗚嗚嗚……太感人了……」

漠滄無痕心弦繃得緊緊的,看著水面的毒蛇緩緩爬上了岸,然後——

「啊——」

痛,錐心刺骨!

「哎呀!滄狼!你怎麼了?」漠滄無痕擔憂地問,眼珠子一轉,驚呼︰「啊!滄狼,你被毒蛇咬了!」

滄狼痛苦地回了回頭,一條花花綠綠的蛇,本身挺起,正朝他吐著縴細的舌頭,「嘶嘶嘶!」

跑,趕緊跑!

「別動!千萬別動!」漠滄無痕趕忙將滄狼按住,焦頭爛額地說︰「本宮在書中見過此蛇,這是,這是五步絕命蛇!你只要走了五步,你便會七竅流血而死啊!」

「啊?那怎麼辦啊!」滄狼幾乎崩潰了。

漠滄無痕目光一轉,盯上了石壁上的火把,「光!火光!蛇怕光!拿火把可驅蛇!」

滄狼抬了抬眼,那火把離他起碼有七步之遙,望塵莫及啊,「可可可!我五步就會死啊!」

「鑰匙!你把鑰匙給我,我出了鐵籠,去取火把!」漠滄無痕緊著神色道。

「這——」滄狼登時詫然一驚。

「你還想不想活命了!漠滄無忌還指望你去救他呢!你的忠心呢!」漠滄無痕謾罵道。

滄狼眼楮催得血紅,驟喊一句。

「在我發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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