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重冷光,像冬夜里搖曳在枝頭的殘月,零零碎碎,映在他刀削的側臉上。
將離再次踏入羽幻閣時,一切都已經變了。
長垂的燭淚,依舊在落地的宮燈上,靜靜地流淌著,但熊熊火焰卻再也照不出八面昏黃的牆鏡。
從古老的牆壁,到刻有蓮花的地板上,連綿展開的陳舊畫卷,徹底地失了光澤。
那畫卷上,立于混沌初開的大地的盤古,已是精疲力竭,仿佛再也支撐不住,逼近眉睫的天;揚手揮鞭凌空而舞的女媧,頓失天成的神韻與少女的靈動,仿佛成了那牽線木偶;暮雪曳杖直入深山親嘗百草的神農氏,已至風燭殘年,垂垂老矣……
逝去的光景,終歸逝去,縱神來之筆,也復原不來。
「阿離,你終于來了。」
細听叮嚀,如夢似幻。
那時的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那個人是九哥。
「我當然是九哥,九哥不會騙阿離的,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但真正的我卻一直困在黎桑的浮屠宮,十年來,我從未離開過這里。」
但,他還是信了。
「將別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直到孤長雲將幻象打破,他才恍然明白,原來一切,都只是幻象。
若是還能再來一次,他寧願相信,那就是真的。
「嘶,我今天這是怎麼了。」
將離撫掌碾了碾額頭,只覺著這個腦袋重如千斤,昏昏沉沉。
那明明就是幻象,怎麼可能是真的。
雙腳還踩在實打實的板磚上面,哪里來的「若是還能再來一次」這等妄想。
倚著牆壁,他開始坐了下來。
「我這一生雖沒能親手殺掉你,但你注定和你九哥是同一種死法!只可惜,我不能親眼看見你和你母親之間骨肉相殘的樣了!」
「我究竟由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即便到了這一刻,你仍不知悔意!」
「你錯了!不僅是你,是你們追雲令所有人!你父親的死只是一個開端,你們追雲令的人會接二連三地死去!最後死絕!」
「我父親是怎麼死的!」
「父親?父親不是因為一次行動意外身亡的嗎?」
「那時你還小,很多事不便告訴你,如今你已經長大,有些事,你該知道了。總之,你要記住九哥說的話,我們的父親絕非死于意外。而且,今後,你要格外小心神將司的人,小心你的親人!」
將離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有些失意道︰「嘶,怎麼想起了將弄影?」
許是羽幻閣的氣氛過于沉重,將離起了身,從一道暗道離開了。
當手中的火折子亮起來時,已身在浮橋上。
木盤處在黑洞洞的深淵之上,龐大且復雜的機關室之中,他和孤長雲渺若螻蟻。
耳畔機器運作的聲音直直地傳入耳中,奏響了死亡的號角。
他面色猙獰,始終不肯松開下方的手指。
「抓緊了!我有辦法救你上來!」
「記住他說過的話!」
孤長雲最後和他說的話,便是這句。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因為,當話音落下的那一剎那,他再也沒能抓住孤長雲。
「羽幻閣中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牽腸掛肚的問題,也終是沒能得到答案。
「孤長雲——」
孤長雲最終還是選擇墜了下去。
但是,孤長雲為何要叮囑自己,記住九哥說過的話呢?
將離眉頭皺得緊緊的,一邊思索著,一邊漫不經心地拍了拍身前的繩索,像是要拍盡閑愁。
猝然,那浮橋劇烈地抖動起來!
站在浮橋上的他,頓時如履薄冰。
「要死!」
他立刻矮子,移到了浮橋中心,撐開兩臂,竭力穩住左右兩端的繩索,試圖讓浮橋穩定下來。
突然。
「什麼人?」
打過道經過的僧人,陡然听見機關室傳出的動靜,便將步子轉向了通往機關室的暗道。
他撐起燈盞,探究的目光在錯綜復雜的機關室一掃,浮橋莫名晃得厲害。
正困惑著,身子猛地一顫,一時間,喉嚨以及聲音皆被人桎梏住了。
「不想死就別亂聲張!我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
僧人驚魂未定,點了點頭。
「羽幻閣,是做什麼用的?」
「進入羽幻閣的人,會產生各種回憶,甚至會見到一些已經過世的人,由此排解世人的各種思念,達到精神上的治愈。」
如此說來,他在羽幻閣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直覺告訴他,一定還有什麼。
「還有呢?」
「沒有了……」
那僧人竭力回道,怎料,卻激起了凶手的殺機,他當即辯口。
「還有!還有……習得造夢秘術之人,能進入他人的夢境,讀取相關的記憶。憑借著這些記憶,造夢者便能進入另外一個人的夢境,通過造夢,讓做夢之人產生幻象,由此獲取想要獲取的信息……」
所以說,他在羽幻閣中見到的九哥是假的,那都是孤長雲為了探尋九哥的死因,憑借九哥的生前的記憶,造出來的一場夢?
九哥曾來過浮屠宮,且與孤長雲有過一面之緣,不僅如此,九哥還入過羽幻閣,並被孤長雲讀取了記憶!
若非如此,孤長雲在他面前怎麼可能偽裝得那麼好?九哥與他相伴了數載光陰,親密無間!是真是假,他一眼可辨!
將離終于明白,羽幻閣中的九哥是假的,但他與他說的那些話,卻是真的!
他的父親也並非死于意外,而是另有真相!
父親,究竟是怎麼死的。
桎梏之下,那僧人明顯可以感受得到,身後之人整個身子忽然顫抖了一下,而他的喉嚨也逐漸被他越鎖越緊,不可操控似地,教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施主……」
所有的記憶皆源自羽幻閣,那麼是否可以再次通過羽幻閣,找到父親的死因呢?
「告訴我,如何才能習得造夢之術?」
「什麼——」
聞言,那僧人的心髒,有那麼一瞬,幾乎是靜止的,身後之人就像發瘋似地,一個勁地將他往死里逼。
「宮,宮主!北水南來。」
北水南來。
又是他!
「北水南來現在何處?」
「這個!」僧人有些遲疑,他忽然明白了那人的意圖。「施主……此事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
「那羽幻閣本就是禁地……即便施主真習得了造夢之術,也終是徒勞!施主有所不知,數日前,一黑衣人忽然闖入閣中,八面牆鏡遭到了強烈的破壞,整座羽幻閣徹底無用了!簡而言之,造夢者月兌離了羽幻閣,即便擁有了造夢之術,也無法造出夢境。」
听罷,將離心中悵然若失。
一切,都晚了。
「撲通」一聲,僧人手中的燈盞滑出了手心,墜在了地上,最後一絲光亮,徹底被黑暗吞噬。
走在九辰閣的通廊上,將目所能及一一看盡,他試著去想象,當時的九哥便是在這里與孤長雲相遇。
他忽然明白,九哥之所以會進入羽幻閣,定是為了探尋父親的死因。
九哥一早便知道,父親死于非命,但他到死都沒能將真相告訴自己。
為什麼……
他雙手撐在欄桿上,腦袋沉在空中,閉上眼楮的那一刻,忽然覺著好累……
「將離!拿命來!」
聲起,他迅疾回頭,茫茫通廊盡頭,將弄影的身影,赫然閃現!
再見將弄影,心潮暗涌。
將離咬緊牙關,追逐而去!
將弄影的身手非常迅捷,絲毫沒有給將離喘息的機會,就這般,逐層而上,一步步將之引到了九辰閣的最頂端。
九辰閣頂,飛檐回旋。向內,似一望無際的深淵,向外,似廣袤無垠的海岸線。
又是雪夜,當他再次站上這熟悉的戰場,他的心中倒是多了一份沉穩。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吧!漠滄皇只能死在我手中!而你,也只要死在我手中!不過,你必須清楚,我趕在慶國大典之前殺了你,絕不是因為我將弄影懼怕殺掉漠滄皇的是你而不是我!你知道的,我向來不懼神將司的命則。即便這次刺殺失敗,沒能如期完成任務,死了也不覺著丟臉!」將弄影道,聲似花鈴,格外清脆。
沒心思听將弄影廢話,將離直接逼問道︰「我父親究竟是怎麼死的?此事,是否與你們摧花令一派有關!」
長風呼嘯而過,將他冷寂的聲音席卷而來,听著頓時讓她覺得很是可笑。
「你想知道嗎?」將弄影陰惻一笑,變幻的瞳孔之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光。她壓著嗓子冷冷道︰「直接去問你父親吧!」
話罷,弄影劍破空而出,直逼將離。
他眉峰一轉,鞘里藏鋒,已在手中。
一彎殘月之下,兩道凌厲的光像兩輪火球,激撞而開,將遍地的霜雪,映得極其慘白。
而他們的眼中,銳利不減。
將弄影出招的速度極其迅猛,且招招致命;而將離主要以防守為主,料想,以她這種拼命的打法,不出一刻,她便要垮掉。
未料,戰了好幾個來回,她卻余勇可賈!
實難想象,在她心中,對他,究竟有著多深的恨!
眼看,子時逼近,若按照這種慢節奏的打法,他倆估計能打到天亮。
他清楚,力氣耗在這種人身上,完全不值得,況且還有不到四個時辰便是慶國大典了,力氣得用在刀刃上!
他只想知道父親的真正死因!
將弄影士氣正盛,意想不到的是,將離突然向她發起了反擊。
凌空直下的彎刀,重如千斤,她旋即橫起弄影劍,吃力格擋。
這點重量對她來說,本不算什麼,可猝不及防的是,再回首,已身在斜檐,隨著將離的不斷施壓,她輕盈的身子,以不可操控的速度順著陡峭的琉璃瓦,直直地滑了下去!
琉璃瓦被踩得咯咯作響,發出了驚恐的叫聲。
她心髒一縮,立刻反應,中計了!
這個時候,她越是反抗,只會助紂為虐,而她只會完全處于被動狀態。
她急急回頭,意識到,自己已逼近檐頂的最外緣!
此時,出乎意料的是,處于上方的將離驟然收了彎刀,而她也因此月兌離了他力的束縛,有驚無險地穩住了重心。
「我父親究竟是怎麼死的!」將離再次逼問道。
她的目光在他身後一抬,陡峭的琉璃瓦上已在斑白的雪跡中擦出了兩條漆黑的帶子,比長劍還要筆直。
驟然,那帶子在她眼中扭成了曲線,越來越模糊。
心髒仿佛有血不斷溢出,似涓涓細流。
「我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
他忍到了極限,正想把刀架到她脖子上,以作逼迫,不料,她手中的弄影劍劍尖忽然朝下,以作支撐。
將弄影的面色忽然變得很蒼白,眼眶中的血絲時隱時現。
以她的武功,不至于如此吧?
將離緊握著刀柄,試探性地問︰「將弄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又想耍什麼花招!」
話音未落,一口鮮血猝然從她口中噴出,漫天飛雪迎面而落,將之染成了紅色。
「喂!你怎麼回事?」將弄影意識到,不太對勁。
九辰閣樓下,子時的鐘聲轟然敲響,又一口鮮血從她口中猝然噴出,她重心一失,輕盈的身子墜了出去。
「將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