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千刀恨,怎敵它萬般悔

是夜,萬籟闃寂,獨西風瑟瑟。

雪峰立于群山之中,危峰兀立,層巒疊嶂,舉目弗及。

凹凸不平的石壁半掩著,將溫暖鎖在山洞之中。星星點點的枯枝相互交織在一起,鑄成一座座小塔,在人們期盼的眼眸中,開始散發出玲瓏和煦的光,悄然之間,暖意如流,匯聚成溪,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山洞中逆流而上,不斷驅散著寒冷與陰暗,在每個人心中靜靜流淌。

當西山日墜,眾人精疲力盡,對最終藏身之地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時,這個寶藏洞穴,卻像沙漠中的一片綠意,悄然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幾番探索,意想不到的是,此荒蕪之地,竟別有洞天!

「住持,經最後一次查驗,當前山洞中各有七十七個僧人,一百零三個難民,共計一百八十人,其中有十六人是沿途逃難,陸陸續續加入的。」

同其他僧人清點完,小阿彌旋即上前匯報。

「那些難民可都有安頓好?」張井春不疾不徐地問。

「回住持,難民安頓得都很好,大家都在生火驅寒,對了,洞中亦有一方泉水,有難民已經在想辦法煮水了!」小阿彌回道。

張井春撅著唇,頗是滿意地點了點頭,輕輕咂了咂舌,束起了袖子,憑空比劃起來︰「這樣,你去從難民中把身強力壯的男子都挑出來,讓他們同我們寺里的人組隊,今夜到洞口輪番值守,每隔半個時辰換一次,以防敵人偷襲。」

「好,小僧這就去辦!」小阿彌斗志昂揚地走向了山洞深處,同幾個僧人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

張井春臉上滿是欣欣然之色,心中似有春水滌蕩,只覺得格外舒適與坦然,徐徐收回視線,溫熱的目光下意識投向洞口,只見她一襲倩影靜倚于石壁之上,姿態有些撩人。

「在看什麼呢?」他駝著背貓步而行,動作很輕,話很突然,但效果卻不佳。

她似乎並沒有被他的唐突之舉所嚇,只見她一對寒星折射出不怎麼亮的光輝,落在遠處的叢山峻嶺之上,整個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看不出太多的生氣。

「是不是在想你的情郎了?」張井春笑著揶揄道,奈何她仍舊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急不過,便走上前赤果果地說︰「哎呀你就別看了,他早走了!不會來找你的!這一路我觀察得可仔細了!自通天岩一別,他就沒影了,你心里等著盼著也沒用!白餌,別為這樣的人傷心,不值得的!」

這月亮莫不是打北邊升起了?輕浮浪徒竟也化身成了感情聖手?白餌听他說出這些話,沉寂的心也不由泛起一絲漣漪,話雖不中听,但也挺解悶的。

「我說你就別愁了,跟個深閨怨婦似的!你還沒嫁人,你還沒老呢!」張井春不樂意了,小指勾勾,趁其不備,抵到她的下巴,樂呵呵道︰「來,給本住持笑一個!」

「走開!」白餌躲得快,才沒讓他得手。忍不住接口︰「你才深閨怨婦呢!我說你一個和尚怎麼如此不自重?信不信我在這大喊一句,讓你頃刻間身敗名裂?」

見她一副激動的樣子,張井春不禁得意一笑,然後倚著石壁,坐到她對面,問︰「喂,說真的,我在金明寺待了快四十年了,為了偷懶經常在山前山後兜圈子,耗時間,黎民山雖大,我也算踏了個遍,怎麼從來不知道這里有個山洞呢?」

「嘶!難不成,真像旁人說的那樣,你和你的情郎專門找了這麼一個隱秘的地方,在這做了快活事?」

他皺了皺眉,遲疑道,一臉色匪夷所思。

「啐!你可別瞎說,污了我好人家的清白!」听他越說越離譜,白餌著急證實︰「這明明明明是我登山采藥時因失足滑落山腰意外發現的,為此我還吃了不少苦頭呢!」

說起此事,回想起那夜的風饕雪虐、絕壁凶險,她還真有些後怕,若不是跌落在了這個洞口,她可能早就葬身崖底了。

說著說著,她抬了抬手臂,揉搓著胳膊,那夜的疼痛似乎從來都沒有消退,總在某個時候動輒則咎。

「哈哈!哈哈!」

抬眼,張井春忽然瘋子般笑出了聲!

白餌只覺得莫名其妙,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現在終于承認了吧!我白天問你時,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張井春笑得幾乎合不攏嘴。

白天,他屢次問她,藏身之處究竟在哪里,她卻裝得神神秘秘的,只是讓他指揮眾人現在走哪里,待會走哪里等到了山洞,她卻說是大家在一起逃難的過程中,誤打誤撞發現的,還說什麼,天公作美,土地公同山神齊齊顯靈,知百姓有難,故作垂憐,變出這麼一個山洞,供大家藏身。

如今他小小一試,總算是把實情模出來了。

莫名入坑的白餌忽然就怔住了,一不留神竟著了小人的道,她惱怒的眼神飄起,滿臉皆是不屑,偶然間卻發現,不遠處,難民突兀的眼神齊齊飛來,場面有那麼一瞬是死寂的

內心一陣驚慌,她急急埋下頭,下意識用手壓了壓臉上的輕紗,一抹滾燙瞬間在臉上泛濫,听到對面刺耳的笑聲,她旋即挪挪腿,朝他踢出警告的一腳。

嗅到詭異氣氛的張井春,收住笑容,繃著心朝四周看了看,輕咳了兩聲,同時將身子坐直,刻意顯現出他住持的威嚴與莊重。

繼而雙手合十,朝白餌一本正經道︰「女施主,莫要再悲傷了,你不妨像貧僧這般笑一笑,能夠忘掉很多煩惱的。」

白餌沉默著抬起了低垂的眼眸,很是配合地點了點頭。

奇奇怪怪的氣氛這才緩緩散去。

「怎麼,事到如今,還不願意說出來嗎?」朝遠處試探性地瞅了瞅,張駝背轉而問白餌。

「說什麼?」白餌不明所以地問。361讀書

「刻意隱瞞眾人的原因。」張井春道。

「哪有什麼原因,大家能安全月兌離狼人的追蹤便好,還管如何逃的干嘛?這些不重要。」白餌解釋道。

盯著她逃避的雙眼,張井春對著她搖了搖頭,開口道︰「誰說不重要了?我師傅在世時,每每教導我,一飯之恩,千金相報,今天若不是你,他們沒有一個逃得掉,你有恩于他們。」

「他們都仰仗著你呢,你是住持,最艱難時候的主心骨,要說有恩,也是于你有恩。于我,我受不起。」

白餌平靜說道。不知為何,當從他口中再次听到那句話時,她的心竟有幾分刺痛,但這份痛,很輕,只是一瞬。

張井春越听越覺著不對,他皺著眉頓時有些恍然︰「嘖!我算是看出來了,原來你一直都是拿我作令箭來發號施令啊!」

「哪有?沒有的事,你的問題主要在于,經念得不多,想得太多!」白餌信口一扯,解釋著。

「怎麼沒有?你把我推上前,讓我成了他們的主心骨,利用的是他們對我的信任。而且你不敢在眾人面前承認你知道哪里可以藏身這件事,這就能說明問題了。」

張井春懷疑地盯著白餌,打量來打量去,指著她的面紗驟然道。

「對了對了!你其實是沒有染上風寒的,對不對?你要真染上了風寒,怎麼還會離那邊的火堆遠遠的,一個人坐到山洞口吹風受寒呢?你這都沒染風寒,還戴什麼面紗?」

「你別瞎說,哪里暖和哪里待著去!」白餌絲毫不把他說的當一回事,開始催促起來。

急著下逐客令?她分明是被他看出了破綻開始心虛了。

張井春暗自笑了笑,沒有再為難她。但始終有一個問題留在他心里,捉模不透。

著實有些無趣了,他拍了拍膝蓋,抱住石壁站了起來,嘴里唱著小調調,一步一停,佯裝地格外悠閑自在,自顧自地走開了。

步入難民群中,明晃晃的火光照出了每一張憔悴的臉,所到之處,難民無不雙手合十,嘴里是念不完的感謝之詞。

「感謝住持救了我們,感謝啊」

「您是佛陀轉世,助我們渡劫來了,功德無量啊功德無量」

他們的臉上滿是虔誠,每一個人都向他投來了敬仰的目光,他仿佛就像在做夢一般,在這高光的一刻,他本該心花怒放,本該在心里一遍遍地吶喊︰看啊,那些嘲笑我的人,你們睜大眼楮看啊!現在的張井春多麼偉大!多麼自豪!他再也不是那個無能且丑陋的張駝背了!他成了百姓心中的英雄!

可偏偏平日那些嘲笑的聲音、諷刺的眼神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里一幀一幀地閃過,他的心里就像有一千萬只螞蟻在撕咬,痛得厲害,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努力睜著眼楮,朝他們或點頭示意或恭敬一笑。

他知道,那種感覺不是一朝得到所有人認可的感動,而是錐心刺骨的自責,是無地自容的羞愧,是對自己發霉發臭人生的厭惡!

這是他三十九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直面內心地審視自己,那些鮮花掌聲,何嘗不是一種更大的諷刺呢?

救濟難民的銀兩,盜竊的數百兩香火錢,身為金明寺住持卻沒能好好守住金明寺,親眼看著身邊的長老一個接著一個相繼離開,看著血肉模糊他的家園,這一樁樁一件件,無不與他有著直接的聯系。

這是天大的諷刺啊!

「娘親,我想阿爹了。」一孩童將腦袋埋進他娘親的胸口,眼角猶帶淚痕。

「你的阿爹已經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老婦人懷抱著孩子,已然哭成了一個淚人。

一旁的人見了傷心的畫面,一個個低垂著頭,猶如霜打的茄子,有婦人咬住唇瓣,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不斷用拳頭捶打著胸口,念道︰「要是能早些听那妖女的話,咱們的親人也許就不會死,恨只恨沒能信她,沒能早些逃掉!」

「她不是什麼妖女,她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啊,從一開始就來幫我們,是我們冤枉了好人,錯把好人當惡賊!是我們得罪了菩薩!這都是報應!報應啊!」

另一老婦人含淚而訴,嘆只嘆,追悔莫及!

見此,他目光陡轉,朝洞口的白餌望去,心里那個費解的疑惑,一晃間,終于有了答案。

此時此刻,他同眾人一樣,牽腸百轉,追悔莫及,他又同眾人不一樣,一種潑天的負罪感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或許,他從未意識到,他那時的所作所為,造成的不只是目所能及的血和淚,更是對無辜者敲擊心靈的打擊,對高貴靈魂的褻瀆!

而白餌,無疑是整件慘案最大的苦主。

他忽然覺得好可笑,一切皆源自于他,他卻還在喋喋不休地問著她為什麼為什麼

他悄然加急了腳步,朝白餌走去。

漆黑的洞口,白餌正往兩個凍僵的手心輕輕地哈氣取暖,察覺到突然停在她身邊的身影,直接視若無睹,繼續一個勁哈氣取暖,只待那靜默的身影停了良久,她終是忍不住抬起頭,問︰「干什麼?」

他只字未吐,頂著天大的冒犯,將她從歇腳的石塊上一把拉起,頭也不回,直往那明亮的火光中走去。

一陣寒風無聲吹來,掩面的輕紗,在她不斷地掙扎之下,驟然飛到了空中,她雙目大睜,眼里的憤怒頓時被驚慌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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