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秦淮 第017章  以血諫言

他夢到了小時候,夢到了他那個孱弱卻善良的親生母親淑貴妃,還有他英勇俊氣的三皇叔,還有冷酷殘暴的漠滄皇。

五歲那年,後宮爭寵之風頗盛,後宮各個妃嬪,但凡得了一點寵愛,嘴里就像沾了會上癮的蜜一樣,永遠不懂得滿足,無人不想方設法爭得父皇寵愛。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一旦他們誕下皇嗣,便開始用盡各種狠毒的手段為他們的孩子爭取一個偉岸的前程。

而他的母親淑貴妃不同,她懂得月滿則虧的道理,在這場後宮的大戰中她漸漸退出,只專心照顧她的的兩個孩子,無塵和無霜。

可是這場大戰注定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旦涉足,就永遠別試圖逃開。因為,總有人以為你在跟她們搶東西。索性,她們三番五次設計將眼看就快五歲的自己和妹妹謀害。

幸運的是,他的三皇叔早年和自己的母妃是舊相識,他的三皇叔定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孩子不保。就這樣,在一次次的謀害中,他和妹妹僥幸活了下來。因為一切都深得三皇叔的庇佑。

看著後宮的斗爭愈加激烈,他們的計謀更加歹毒。很多次,她的母妃想要為自己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可他的父皇始終不管不顧。母妃對父皇漸漸寒了心。

在母親最艱難的時候,三皇叔一次次冒死相助,這使母妃再一次愛上了三皇叔。慢慢的,她和三皇叔舊情復燃。

可是,這種違倫理道德的事注定是不被允許的,是會遭世人唾罵的。父皇很快就發現了母妃和三皇叔的曖昧。

「淑貴妃不守忠貞,違背人倫,私通衡王,賜三尺白綾,死于二皇子和四公主眼前,骨肉相看,長記恥辱,以警後宮。」

「衡王行事不正,有辱皇室,處以凌遲。」

父皇一道道聖旨將他幼小的心靈徹底宣潰了。他和自己的妹妹親眼看著自己的母妃活活被勒死,受萬人唾棄,後人詬罵。

自那以後,他徹底失去了所有人的愛護,他的父皇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震怒的神情。每天夜里,他都躲在門後提心吊膽地睡著,因為他總是覺得有人要殺他。而自己的妹妹則變得很要強,總是一次次的反擊那些傷害他們的人。在妹妹的保護下,他才得以在這個恐怖的皇室長大成人。

噩夢恍如昨。微弱的燈火影影綽綽地照著漠滄無塵緊鎖的眉,不忍離去。

東宮,望故樓。

沉沉的夜幕將拔地而起、高聳入雲的望故樓埋在一片浩瀚的黑暗之中,唯有那最高層,燈光隱隱,忽明忽暗,就像一片閃爍的星辰,與遠處一覽無遺的秦淮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遙遙相對,相得益彰。

飛檐上的翼角垂掛著一盞明晃晃的宮燈,宮燈將漠滄無痕單薄的影子拉得格外長。阿信憂心忡忡地拿來一件墨黑色的披風,細細貼在漠滄無痕的身上,幾番勸歸仍舊無果。

這已經是漠滄無痕來到秦淮後的第六個晚上,漠滄無痕總是習慣等所有東宮官議政結束後,自己一個人登上望故樓的最高層,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遠方。阿信從來都不知道漠滄無痕眼里到底在想什麼,只是就這樣,注視著,沉默不語。

「我漠滄皇族想要得到的東西,只會緊緊攥在手中,從來都不會遠遠觀望。」信誓旦旦的聲音傳來,驚跪了一旁的阿信,「痕兒,你到底想要什麼?」

漠滄無痕听到父皇的聲音,從容地收起了臉上不易被人發現的神色,轉身參拜,回話︰「兒臣承蒙父皇厚愛,擁有著父皇賜予兒臣的一切,無盡恩寵感激不盡,並不敢有其他奢求。」

十八年來,父皇給他的宮中用度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賞賜的奇珍異寶充斥著整個東宮,加封的頭餃已經到了無餃可加的地步。他知道,只要自己隨便將一件珍寶賞給一個貧困的流民,這個流民轉瞬將會擁有無盡的榮華富貴,這足以讓他安享此生。他亦知道,自己身上隨便一個頭餃分給一個小官,這個小官世代都將會有享不盡的榮譽。可他的父皇始終都在問他同一句話,「你要什麼?」。

「痕兒若是缺什麼,定要告訴父皇,」漠滄皇雙手扶起漠滄無痕,關心道。往前走了幾步,眺望著遠處的秦淮河,「父皇方才登樓之時,遠遠便看見痕兒痴痴地望著遠處的秦淮河,想必這秦淮河的風光深得痕兒垂愛。果然是父子同心,恰巧父皇也看上了這片秀麗風光,可喜黎桑皇被捕,如今天下形勢已定,父皇決定在秦淮河畔修建一處雨花台,等雨花台一竣工,我們就在雨花台上舉行慶國大典,朕要昭告天下,黎桑從此便是我漠滄的領地!」

聞言,漠滄無痕大驚失色,後退了一步,屈身直諫︰「父皇,此事萬萬不可,修建雨花台不僅失了秦淮河原有的面貌,而且還要勞民傷財,還請父皇收回成命!」

阿信听到漠滄無痕的諫言,頓時心生不安。

「整個黎桑都為我漠滄所有,秦淮也應該要有我漠滄的象征物。至于勞民傷財,那更不值得一提。父皇知道痕兒向來心善,所以父皇之前答應過你不濫殺仇人,但仇人注定是我風人的奴隸,讓他們去修雨花台乃是給他們一條生路。」漠滄皇理所當然道。

漠滄皇所說之事發生在三天前。那日,漠滄無痕經過秦淮一帶,一路的流民看得他觸目驚心。他們躺在白骨皚皚的路邊餓得兩眼翻白,漠滄無痕停了轎,讓阿信將隨身攜帶的食物分發給一路的流民。誰知,那些流民見到食物後爭先恐後地撲了上去,他們互相廝殺只是為了爭得一塊食物。後來這里的爭吵驚動了守衛的官兵,官兵憤怒地要把他們全部殺死。漠滄無痕還沒來得及下令阻止,一眨眼,所有流民都死于彎刀之下。有些人眼看就能吃上一口好不容易搶來的食物,結果已經沒命了。

自那起,漠滄無痕知道,自己終究是綆短汲深,就算他能救得下眼前的流民,那些他看不見的千千萬萬流民遲早都會被殺死。

于是,漠滄無痕回宮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頂著潑天的風險,草擬奏章,向漠滄皇請求停止殺戮,留仇人一命。東宮官見了奏章,齊刷刷地跪在地上,死死哀求太子,放棄這個想法。他們皆言,若是這份奏章被漠滄皇知道定會勃然大怒,並引起漠滄皇的懷疑。就算太子飽受著漠滄皇的盛寵,可此事一出,終究難以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何況,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日日夜夜想著如何扳倒太子,他們定會利用這個機會,趁機彈劾。只怕到時整個東宮將會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可漠滄無痕卻認為,與外面那些成千上萬人的性命相比,自己的仕途簡直微不足道。僅管東宮官在東宮外哀求了一夜,奏章仍舊呈到了漠滄皇的手中。

打開奏章那一刻,漠滄皇徹底震驚,因為,奏章尾處竟留有太子血紋。

以血諫言,自古並不罕見。可那是漠滄皇室最尊貴的血脈,是天神賜予的福澤。從小到大,就算太子掉一根頭發,那些在太子身邊伺候的人都會被漠滄皇拖出去亂棍處死。如今太子竟以血諫言,漠滄皇自然心疼至極。但漠滄皇細想,反正江山已取,這一步沒什麼不可退的。雖有諸多無奈,但仍允了太子的請求。

至于身後的悠悠眾口,憑著對太子至高的寵愛,漠滄皇只是置若罔聞。

而這一切,隨從阿信看得比誰都清楚。眼看漠滄無痕就要再次求諫,阿信急忙拉住了他,黑暗之處,神色凝重地朝他搖了搖頭。

漠滄無痕這才猶豫了片刻,想來幾日前的行為已經是父皇最大的容忍,縱有千般不甘,但,什麼是更重要的事,他向來想得很清楚。他意識到,若再這麼諫下去,就算父皇不起疑心,那些在暗地里日日夜夜監視自己的人終有一天會發現什麼。

思及此處,漠滄無痕緊蹙的眉慢慢舒展,恭敬道︰「既然父皇心意已決,兒臣听從便是。」

漠滄皇聞言,收回落在遠處的視線,朝向太子,叮嚀道︰「夜涼了,痕兒早些回東宮安置吧!」隨後,隨行的太監眼尖,引了路,同漠滄皇下了樓。

漠滄無痕弓著腰,目送父皇離開。轉瞬,不甘地揮了揮衣袖,眼神落在了一片漫天的星辰之中。

「阿信,那個被人劫走的張通士如今可有下落?」漠滄無痕問,此時衣袖已經落在身後。

阿信回︰「至今,下落不明。」

聞言,漠滄無痕淡淡地嘆了一口氣,由于角度的原因,不易讓人察覺,又道︰「一邊繼續打探張通士的下落,一邊去打听整個秦淮可能與秦淮地形結構圖有關的信息。記住,行事小心,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阿信在他身邊跟了六年。阿信的行事,他向來是放心的。僅管他知道漠滄無忌和其他藏在背後的人總是在暗地里跟蹤自己,打探自己的一舉一動,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向來喜歡將計就計,將一些流于表面的事刻意做給他們看。而那些秘密做的事情,總是那麼讓外人不易察覺。

阿信領命退了出去。隨後,整個望故樓的燈光漸漸熄滅,只留下三個字在月光籠罩的黑夜里,熠熠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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