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回︰口是心非的爹爹

是夜,月鉤高懸,天際上籠罩著一層陰雲,幾乎望不見一顆星辰。

建晟侯府內一派靜然,吊在廊下的幾只淡黃色燈籠,在寒風中來來回回地搖曳著。整座府邸如同一個站崗的哨兵,孤零零地肅立在東北邊陲上。

嚴冬已至,鳳染房中的碳火卻供給不足。她只以為是隋御交代底下人刻意為之,畢竟近來常常惹得他很不痛快。

之前,鳳染沒怎麼當回事,因她日日往隨身空間里鑽,變著法地活用靈泉水,原先那弱不禁風的小身板飆升得特別快。

直到今日給小寶沐浴,瘦弱的小孩在溫熱的浴桶里不住發抖,芸兒和蕊兒做起活來也有些縮手縮腳,鳳染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想著一會兒帶小寶去見隋御時,得想法子跟他提一提。

小寶沐浴過後,立馬換了個模樣,還是個漂亮的小男孩。蕊兒去底下侍從們那里搜羅一遍,方才找出一身小男孩的舊衣。即便這樣,套在小寶身上也十分肥大。

鳳染捏了捏小寶沒多少肉的臉蛋,軟笑說︰「小寶先將就一晚上,待明兒我給你買新衣服去。」

「這件就很好,我不要新衣服。」小寶抓緊長長的衣袖,特珍視地道︰「我可以穿好久的。」

鳳染心里酸楚,把小寶抱回到地上打理好,叮囑道︰「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可都記住了不曾?」

小寶重重地點頭,鳳染對他講過的每一個字,他都會銘記在心。總得來說,小寶比同齡孩子早熟許多,非常機靈懂事,而且心里有自己的判斷和主見。

鳳染牽著煥然一新的小寶走到東正房門口,只見房里燈燭通明,微舒一口氣後,方扣響了房門。

小寶仰起頭,不解地望向他的「娘親」,這屋子里到底藏著個什麼樣的魔鬼,以至于把她害怕成這個樣子?

俄頃,水生前來打開房門,緊接著從他身後走出來兩個人,正是郭林和那位青衣儒士。

郭林向鳳染叉手行禮,又將那位青衣儒士請上前來,欠身說︰「夫人,這位是咱們府上新來的管家,孫先生。」

那青衣儒士忙地彎腰唱喏,面帶微笑道︰「不才孫祥,拜見鳳夫人。」

這人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子圓滑勁兒,給人一種很不踏實的感覺。鳳染下意識地合計著,轉瞬又想是不是自己帶有偏見?這位孫先生可是來府上搶她「飯碗」的。

「孫先生有禮。」鳳染屈膝還禮,並沒有多言語,亦沒有把躲在她身後的小寶拎出來叫人。

孫祥裝作沒有看到小寶的存在,郭林則忍不住瞥了一眼這瘦弱小孩,似有話要吐,到了嘴邊卻又咽回去,只低聲道︰「那夫人且去見侯爺,屬下和孫先生就先行告退了。」

鳳染頷首,領著小寶稍稍側身,給他二人讓出路來。另一側的水生卻是標準的苦瓜臉,雖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也算變相給鳳染提了醒了。

鳳染帶著小寶踏進門檻兒,但見金生垂立在敞廳的紫檀大案前,明顯是被隋御訓斥過了。

累日以來,隋御的思緒始終都不大好。遠在雒都的帝後突然離世,北黎王朝說變天就變天。他自己被打發到這苦寒之地不說,連朝廷早先應允他的封賞都遲遲沒有送抵。

雒都那邊沒有一點動靜,朝廷連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懶得給了。錦縣這邊就更不用再提,隋御搬過來還不滿一整月,原本躍躍欲試想來拜見建晟侯的官吏、鄉紳和商賈們,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再不來敲建晟侯府的大門。

一部分原因得歸咎到隋御自己身上。有的人登門拜訪,隋御差人接過拜貼,卻把人家支到來年開春以後再相見;有的甚至連拜貼都不收了,直接讓門房小廝給人家打發走。

不過隋御到底是北黎王朝的英雄,就算他性子難搞些,也不應該這麼快就被大家所遺忘。

隋御不在乎自己被天下遺忘,也不在乎還有沒有人在背後頌揚他,他只是覺得當下這個狀況非常蹊蹺。

然而以他的處事風格,就算有一日被活活餓死,他都不會跑回雒都,去質問吏部、戶部和內務監。任他們怎麼推諉扯皮,他更不會去都察院參本,就不要提去皇帝面前告狀了。

或許,有些人就是抓住了他的這個軟肋,才敢明目張膽地欺辱他。

隋御很要臉,性命可以丟,那模不到的尊嚴卻得守護。鳳染之初真沒有看出來,他竟然是這麼擰巴的人。

是以隋御憋在心里發愁,他本就沒甚麼根基,早年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去歲慘遭事故殘了雙腿後,才在元靖帝的旨意下封侯開府。在雒都時有元靖帝照拂著,卸下戎裝的日子過得還算可以。

現如今他遠在東邊苦寒之地,一府的家將和僕人得養,這麼多張嘴要吃飯穿衣,倘或朝廷真斷了他的封賞,往後的日子真不知該怎麼過。

孫祥是郭林和水生在外面物色好幾日後,才敲定的管家人選。他前兩日已隨水生大致熟悉了一遍侯府內況,今日正式來拜見建晟侯,便給隋御帶來了一份大禮。

這份大禮正是建晟侯府的家當資產匯總,以孫祥的初步估量,這些錢財至多只能維持半載。見隋御都快要把太陽穴給揉碎,孫祥亦很郁悶,本以為自己接了個肥缺,管怎麼是從雒都來的大侯爺,誰成想除了門面看起來很風光以外,里子里居然這麼沒有東西。

隋御很是頭疼,郭林和水生跟著頭疼。就在這個時候,金生火急火燎地跑進來告訴主子,鳳染在外面帶回來個無家可歸的小賊。

一語話落,屋子里的所有人當場石化。鳳染真會挑時機,趕著這個節骨眼硬往槍口上撞。

「侯,侯爺,你用晚膳了嘛?」鳳染的手掌里滲出冷汗,把小寶的小手都給帶濕了。

隋御側首斂眸,目光微冷,漫不經心地瞟了鳳染和她身後的小寶一眼,淡漠地道︰「你可真是能耐。」

「侯爺,我……」鳳染結結巴巴,之前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法子不是沒用過,隋御壓根就不接招啊?這回,她得想個別出心裁的招數才行。

「要麼你把他送出去,要麼你們倆一起回雒都。」

鳳染就知道隋御會這麼說,也不知是不是在前線打仗打的,看多了諸多不幸和人間慘劇,心腸怎麼變得這麼硬呢?

就在鳳染苦苦醞釀之際,身後的小寶突然松開她的手掌,一徑往端坐在輪椅上的隋御撲去。

「爹爹,爹爹,小寶一定听話,求爹爹不要趕走小寶和娘親!」小寶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欲絕,一口一個「爹爹」,把鳳染都給叫蒙了。

她發誓這話絕不是自己教小寶說的,在來東正房之前她只交代小寶,進去之後要懂規矩,不要隨便亂說話,僅此而已。

這小家伙的「覺悟」真高,鳳染在心里偷笑,卻見輪椅上的隋御也已不大會講話了。

「你,你管誰叫爹呢?」隋御想把小寶推開,但手下又沒有真的使用力氣。

金生向水生拋去一個「這回你明白了吧」的表情,水生忍笑,半蹲在小寶跟前,哄勸道︰「好孩子,快點把手松開,侯爺不是你爹,‘爹爹’這稱呼可不能隨便亂叫。」

小寶擦了把眼淚,望向身後的鳳染,「她是娘親。」又轉過頭來盯著隋御,「他就是爹爹。」

「鳳染,你還不趕緊把他給本侯領走!」隋御忽然咆哮一句,驚得小寶渾身打個激靈,他終于明白鳳染為啥那麼怕他了。這個「爹爹」的脾氣說爆就爆。

鳳染趕緊拉回小寶,委屈巴巴地說︰「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府上還能差他這一口飯?你就讓他跟著我,他吃穿用度什麼的,全算在我那份月例里還不行麼?」

「你把建晟侯府當成什麼了?今日收了他,明日再在外面踫見別的流民、乞丐,你是不是也要統統帶回來?」

「就這一次,以後我再不擅自做主。」除了苦苦哀求,她想不出別的法子來,小寶管他叫爹都不好使,她真是黔驢技窮啊!

「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你們倆就回雒都!」隋御心意已決,「快走,別杵在這里礙眼。」

「爹爹……」小寶又從鳳染身邊溜過去,臉上還有未干涸的淚痕,他上前拉住隋御的手指,「爹爹別攆娘親離開,爹爹討厭的是小寶,小寶現在就走。」

隋御的眼神又嫌棄又抗拒,手指卻任由小寶攥著,「外面黑燈瞎火的,你現在出去遇見意外算誰的?」

「不會出意外的,小寶天天在外面跑,早就習慣了。」小寶苦笑說道,「爹爹別那麼凶行不行?娘親會害怕的。」

「別叫我爹,我哪有你這麼大的兒子?」

「小寶不配,小寶知道。」

「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呢?」

鳳染在側跟看話本似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隋御明顯是動了心思的,他現在就是嘴硬。她懸著的心落回半截兒,和兩個常隨相視一笑。

「小寶的親娘病死了,親爹好像也死了。」

「什麼叫好像也死了?」

「听跟我同住在破廟里的老叫花說,我爹是被抓壯丁抓走的。」

「你爹征兵而走,之後就下落不明了?」

小寶說不清楚,先是點了點頭,之後又搖了搖頭。鳳染就勢往隋御心管子上一捅,道︰「說不定就是跟你去打西祁才喪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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