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0 行萬里路

夜晚,燈籠掛在了屋檐下,散發著幽幽的光芒。

燈籠還是七只,與那天晚上的數量一模一樣。

雖然吳可銘和連天青都說了彼情彼景不可能重現,但許三他們還是把當時的花燈找了出來掛上。

吳可銘灑然一笑,親自下廚給他們做了幾道小菜道謝,但晚上他徑自就去睡了,真的就已經把這事完全放下了。

此時雨已經停了,空氣里彌漫著更加濃郁的竹香與泥土的香氣,許問站在那堵牆壁跟前,仿佛是在看燈下的竹影,又仿佛什麼都沒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過了一會兒,連林林悄悄走了出來,站在他身後,卻沒有出聲,只是看著他的背影。

許問毫無所覺,還在想著今天白天的事情。

最近一段時間,他其實一直都在糾結。

工業化生產對社會的促進,以及手工業生產打造出來的精品,兩者都很重要,他一樣也舍不得丟掉。

但前者的發展,幾乎注定了後者的漸行漸遠。

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一遍,結果就是現在文傳會拼死拼活想要保留一些舊日的東西,將它傳承下去,但效果一直有限。

當然,許問可以盡其所能地幫忙,也有很多人在這樣做,但在此之前,還是有很多東西已經消失了,再也追不回來。

這是另一個世界的現實,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

在這個世界,一切尚在襁褓之中,但同樣已有端倪。

他不想讓這個世界走上那個世界的老路,更何況它還關系到整個許宅以及荊承。

他甚至隱隱有一種感覺,所謂的「修復」許宅,也與這個世界的未來發展息息相關!

那麼,他究竟要怎麼做呢?

這段時間,他一直覺得自己站在一條岔道上,一條清晰可見,令人熟悉;而另一條,籠罩著層層迷霧,看不見未來……

而今天這件事,再一次觸動了他。

吳可銘以月影竹影燈影為主體,以墨跡為填充,創造出了一幅他就算爛醉如泥也無可忘懷的佳作。

但這幅作品存在的時間只有一夜,甚至更短,只有一瞬間。

許問後來又去問過了許三等幾個人,他們當時是醒著的,但沒留意吳可銘的舉動——連林林不在,他們自己忙著包元宵煮元宵,相當的手忙腳亂。等他們過去看時,吳可銘已經畫完了畫,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腦袋旁邊還有兩灘嘔吐物。

他們忙著伺候吳可銘、收拾院子,大約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

等到他們想起來吳可銘剛剛在做的事情過去看的時候,墨跡猶存,但已經看不出畫的是什麼了。

圓月偏斜,光線換了一個角度,已然與方才完全不同。

只存一刻的絕世作品,只有畫者本人能夠看見,甚至這本人由于酒醉,醒來後也失卻了所有記憶。

但即使如此,這作品也曾經存在過,仿佛人類的藝術之光,短暫地照耀了這里一樣。

就像流觴園山上山下的冰雕,山下的春暖花開馬上就會融化,山上的費盡心力,到現在也還是不太能留得住了。

然而它們同樣存在過,一刻即是永恆。

所以,有些東西只求一時存在,不求永久傳承?

不,也不對……

許問的心里隱隱有了一些明悟,但還沒完全想清楚。

他長吐一口氣,漸漸回過神來,注意到身邊輕輕的呼吸聲。

他轉過頭,看見連林林,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托著腮,不知道想什麼東西也想得入神了。

檐下的燈光落在她的頭發上、臉頰上,暖融融的。

「林林。」許問看見她就笑了起來,叫了一聲。

連林林仍然托著腮,仿佛沒听見他的聲音。

許問走到她旁邊,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連林林長長的睫毛眨了眨,陡然間醒了過來。她眼中瞬間迷茫,仿佛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但下一刻,她抬頭看著許問,叫道︰「小許!」

許問也笑了。

被連林林這樣看著,很難不笑。

他走到另一個石凳上坐下,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還在想從江南到西漠,這一路上看見的事情。」連林林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仍然沉浸在記憶中沒有出來。說完這個,她突然想起好像之前也跟許問說過這個事,連忙說,

「你不要笑我啊,我這是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遠門,真的看見了好多東西,以前完全沒看過的!」

「譬如?」許問當然不會笑她,輕聲問道。

「譬如我知道了,在外面,匠人都是吃百家飯的。除了勤快手藝好,嘴巴還要甜,會說話討東家歡心。有一次我們路過,遇到一個石匠在哭,因為他剛修好了一道碑,然後跟東家說‘碑修好了,釘絕光了’,結果東家臉色馬上就變了,二話不說就把他趕出來了,工錢也沒結。雖然他確實是不會說話,但修了這麼久的碑,做了白工,一家老小都沒飯吃,還是挺可憐的。」連林林輕聲嘆氣。

「釘」同「丁」音,丁絕光了,相當于詛咒人家家里斷子絕孫,難怪東家生氣。

這也是這年頭的常事,很多匠人沒機會讀書不識字,基本上沒有文化水平這一說。有的遭受了生活的鞭打,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更多的人還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像這樣是自己說錯話了沒了工錢,無辜被東家坑騙的其實也不在少數。

更別提到各地服役,被無良工頭欺負更是常事中的常事,許問來到西漠時間不長,也看過很多次了。

「也有好玩的,有次路過一個村子,有個打小鐵的師傅剛好挑著擔子來了。他給人修銅壺,駁壺口的時候手一抖,缺了一塊。那家的嫂子不干了,硬要他少錢,他耳朵不好使,就裝聾,大嫂子說什麼他都比手劃腳地裝听不見,我在旁邊快笑死了。」

連林林說起了另一件事,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學著師傅的樣子比手劃腳給許問看。

「還有還有,有一個絞棺材索的,好粗的麻繩……」連林林不愧是半步天工的女兒,眼中不離一個匠字,處處都是手藝人和手藝行當。

她說的這些很多許問都沒見過,听得津津有味,還不時發問,于是連林林也越講越起勁,眉飛色舞,很多細節。

「真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其實你說的這些很多也在書上看見過,但不是親眼所見,還是不夠那麼有體會。」許問感慨。

「是啊是啊。親眼所見,才會額外看到很多東西,這就是你以前說過的……細節?」連林林興致勃勃地說。

「對,而且你觀察得也很仔細,視角非常獨特。」

「視角是什麼意思?」

「就是看你怎麼看待一件事情。你的角度很低,很細膩,這也是女孩子的優勢吧。」

「嘻嘻。」連林林被夸了,很高興,捧著臉笑眯眯。

「如果有機會,真想到處去走走看看。」許問說。

「……是啊。」連林林仍然捧著臉,笑容淡去,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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