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來者可追

吟正胡思亂想,絲毫沒有察覺到什麼東西扎上自己的手指。但一滴殷紅的血就是滲了出來,她還有些驚訝。緊接著,她就有些不適了。並非是疼痛,而因為她不喜歡紅色。

看不見的針引出血,落到飄過來的符咒上,像有個透明的手遞過來一樣。這細不可見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了,連送到自己嘴邊用唾沫舌忝舌忝的工夫都不用。血在寫了奇怪符文的紙上略微擴散,隨著一陣風飄回凜天師的手中。他說道︰

「在作法前,我得先告訴姑娘……有了這指尖血,我或許會得知一些姑娘的私事。至于能看到什麼,都要隨您自己的心性。每個人都有秘密,有人怕別人知道,就能保護得十分緊密;但有人越怕被人知道,秘密越容易顯露出來。我不會去抓那些雜念,只會打撈有用的東西,除非這二者有重合的部分。也就是說,我無意窺探您的隱私,卻依然存在這種可能。我得先把話給您說明白。」

吟知道天師只是告訴自己,而沒有詢問的意思。但這時候她並不覺得被冒犯。自己再怎麼身世顯赫……好吧,也不是特別顯赫,總的來說也是平民一個。能驚動六道無常與這種避世高人,恐怕自己的麻煩絕不會小,她完全理解每一方的處境。何況她認為自己並沒有什麼值得隱瞞的事。

哪怕是……那些事,听上去血淋淋的、殘酷的事。

她從來無意隱瞞,反正其實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是若誰要提起,便像撕開她的血痂一樣痛苦。若是大家誰都心知肚明,只是心照不宣不去提及,倒還好受些。盡管這听上去像逃避責任,可還有什麼是她所能承受,什麼又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一句老話︰來都來了,就算她不樂意,還能從山上跳下去不成?沒必要,事情也沒嚴重到那個份上。她點了一下頭,就一下,但幅度很大,是下了決心。

「如此,凜某便放心些,即便我知道,這還是有些對不起姑娘,多有得罪。陣法我早已歸置完畢,兩位且隨我來。現在正是適合作法的時機,耽誤不得。一會我坐在陣法的東邊,吟姑娘坐在西邊,我們的距離不超過一尺。水無君站在陣法三尺開外便可,切莫離太近。不然陣法周轉起來,可能會受到影響。」

水無君點點頭,牽著吟隨他走過去。凜天師一揚手腕兒,符咒飄出去,懸停在一處空地上。空地忽然以它為圓心,擴散出一個發著微光的圈來。說不定這光芒很強烈,只是大白天的看不出來罷了。凜天師踏入陣內,腳下沒有一點聲音,但吟似乎听到有節奏的一個鼓點。按照天師的意思,她也走進去,又听到了那聲響,之後便不再有了。

兩人面對面,如打坐般閉眼盤腿,中間就是那道沾血的符咒。天師說了,不論發生什麼都不要睜眼,除非听到他的允許。水無君知道,他是要「入定」,以窺探吟的因果。這法子若不是有著高強的靈基,恐怕是要折壽的。對凜天師而言亦是如此嗎?水無君不太清楚,因為他好像這樣幫過很多人。在她的概念中,幾百歲的仙人並不少見,他這樣就說自己已經老了,是不是與此有關?仙人們或廣結仙緣,廣收弟子,以求仙緣;或閉關自守,不問世事;或煉丹煉藥,清身凝神。獨獨這凜天師雲游四海,行善積德。這麼做的人不是沒有,但都是順手的事,沒誰把這當正經活干。歸根到底,仙人修行多是為了卻塵緣,得道飛升。這人好像不在乎自己離天界有多近多遠,就這幾年才老老實實找了一處山頭,琢磨著再活久點,多幫些人。反倒他人還沒死,多少廟宇都供上了香火,也算奇景。

剛想沒多久,那法陣中央的符咒忽然燒完了,一撮灰燼就從她眼前迎面而來,嚇了她一小跳。她錯臉避開,那灰燼羽毛似的竄到天上。就在這一刻,風起雲涌,一瞬間滾滾白雲都像是加快了前進的步伐。這也是錯覺嗎?或許只是普通的光影游移罷了。但能讓太陽的光芒也變幻莫測,這究竟是什麼法術?

水無君看著他倆,也不敢說話。凜天師始終是那樣平靜,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反觀葉吟,不知為何緊鎖著眉,略收下顎,一副受刑似的模樣。她有點擔心,又因對凜天師充分信任,才沒有做出任何詢問。

凜天師看著是挺安靜的,自己所見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像一支箭,一陣風,一只鷹,在無數場布局不一又沒有餃接的戲台上穿行。巨大的信息流涌入眼里,灌進心中,他敏銳地去捕捉那些有用的部分。

沒有……到處也沒有。他意識到事情比他設想的更為棘手。或者說,是他所設想的最麻煩的可能性,那便是常規的手段沒法揭露這其中的原因。凜天師開始覺得,或許這是奈落至底之主也難以涉足的某個領域,所以才會如此重視。

那位大人也無法干涉的,只有規則本身。這就要弄明白什麼是規則,是哪個規則?

只能是前世的因果了,這很容易想到。于是順藤模瓜,他朝著精神的更深處挖掘下去。他必須小心再小心,因為稍不留意,略有差池,就會對這孩子造成無法挽回的影響。他寧可不是將這件事一次搞定,也要提起十二分謹慎之心來。

忽然,他看到一抹紅色。

對,是紅色。

一開始是一個點,接著就成了一條線。紅色的是一只鳥,巨大的鳥,像一抹光焰。以她為中心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天幕,由遠及近,是一片夕陽。

然後,線變成了面。

漆黑的林谷隨著她的墜落冒出竄天的紅色火光,與晚霞相交輝映。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醒目的紅色。但他除了听到樹木燃燒的 啪聲,還能听到夾雜其中的、一種有節奏的心跳。它像是人類的,又與人類不同,更分辨不出是什麼獸類。

怪誕的場景一幕幕閃現。

紅的山,紅的海,紅的天。

燃燒聲,心跳聲,歌吟聲。

巨大的禽鳥的骸骨。

燃燒著漫天的線。

強烈的窒息感。

鮮活的琉璃。

明亮的夜。

紅的血。

希望。

承諾。

命運。

死亡。

詛咒。

詛咒。

詛咒。

……詛咒。

他猝然驚醒。

一切正常,沒什麼不同的,只是天不知何時暗下來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他立刻看向對面,那個苦苦忍耐的小姑娘,她竟硬生生坐到現在沒哼唧一聲。他首先昂起頭估模了一下太陽的方位,它躲在厚厚的雲層下,只是一處微弱的光團。竟一個半時辰之久了。法陣已經消失,水無君坐在一丈外的石頭上,看上去也等了老半天。見凜天師睜開眼,她立刻走上前來,天師只是說,先扶葉姑娘起來。

可憐的吟腿都麻了,一臉哀愁,動也動不了。但更令她難受的可能不是腿,而是方才的醒夢。換句話說,白日之夢?水無君可不知道,她只是伸出有力的手,單臂就將她攙起來並架到了自己肩上。凜天師修習百年,這點時間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何況不談身體,單思想上所消耗的時間僅彈指一瞬,小憩的功夫都說得太長。不過,這次他的精神重歸之時,也感到了比以往更多的疲憊。他嘆了口氣。

「山海……」

水無君心生不妙,一沒注意,對他直呼其名。但對方並不在乎,他更在意別的事。

「我們回屋坐下說。我先……給你們沏茶。」

「啊,我來吧。」

「不用,你陪葉姑娘一會。」

「好。方才我打水放在爐上了,直接點火便是。您的器物上都是灰,有日子沒用了。」

仙人自當是絕粒停廚,餐霞飲露。這紅塵之物踫的越少,身軀便越是干淨,越能接近通天之道。凜天師只是點頭,沒再說話了。水無君之前看到過了,屋里收納了很多他用不著的茶葉織物之類的貴重物,估計是有事求他的人硬塞過來的。有能力收下而不會影響對方生活的東西,他倒也會收下,否則別人的良心過意不去。畢竟,都找到這兒來了。但他的仙途若沒有什麼進展,恐怕也是因為與塵世接觸太多……

天師去拿茶葉,杯子水無君都洗好了。雖然一共洗了三個,她也知道只用得到兩個。但你該不該記得第三人,多少是個表態。凜天師果然只拿去了兩個杯子。水無君坐在葉吟的旁邊,感覺她臉色比之前更白了,大冬天還冒著汗。一來定是血液不好好流過雙腿,亂了循環;二來怕是剛才入定,有什麼影響了她。

葉吟怎麼會說出來呢?她只覺得難受,難受又害怕。她硬是清醒地把自己最討厭的夢重新做了一遍,時間也掐得一模一樣。听說人睡覺時,眼珠子動了才是做夢的時候,若睡的還成,一宿也就一兩個時辰的夢,大多醒來就忘。她實打實地走了兩小時,腿除了麻,還酸痛,簡直把自己上山的路補回來了一段兒。這一切都不如夢里那樣轉瞬即逝,只留下最關鍵的印象,那些苦痛也是實實在在的,連心里那種莫名的酸楚與悲哀也顯得尤為真實。

這大概是被天師看到了,但她巴不得看到,還省了她去描述。這會兒,凜天師已經泡好了茶,將杯子擺在她們面前。然後,他才整理了衣擺,慢慢坐在她們對面去。

「葉姑娘……讓我想起我的徒弟。」

水無君的嘴巴張開一條細細的線,不是感到驚訝的程度,也不是要開口說話的意思。她只是這麼做了,且僵了很久。她或許明白了什麼,但更多的是不明白的部分。葉吟定是沒听懂的,只覺得天師的眼神比起先前的「公事公辦」,多了一絲……算不上柔情的東西。像父親注視兒女,帶著古怪的悲悸。

這不是和自己父親眼里一樣的東西嗎?

「阿鸞。」

終于,水無君的嘴里吐出一個生硬的稱呼。她可能很久沒提過這兩個字了。

「阿鸞是……神鳥托生的孩子。因無常們帶來的那縷魂魄,生而為人,僅一世而已。她白發蒼蒼,垂垂老矣,我依然是年輕的模樣。她還問我,我倆誰算白發人,誰算黑發人?臨終前她將一把劍托付給我,如當年我送她一樣。你知道,此生此世,她是護城的黛鸞神鳥。」

「……」

「葉姑娘的前世……是名為迦陵頻伽的妖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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