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來年去歲

他們沒能在第一天找到歿影閣。這是很正常的事兒,畢竟青璃澤很大,更沒有人工踩出來的小徑。謝轍不是說了嗎?水土植被在環境中總是多變的。但他好像比較自信,因為他有一張別人看不懂的地圖,說是睦月君給他畫的。這地圖還要配合一些工具使用,都是陰陽師的小玩意,謝轍會折騰就行了,其他人只管跟著。雖然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但看到他是那麼鎮定,其他人也焦慮不起來。

天色逐漸暗下來的時候,他便說,第二天才能到,所以幾人就近找了些木頭與大型植物的葉片,搭了一個簡易的棚子。寒觴做這些很熟練,可能搭過很多次了。像是用藤蔓加固木架子啊、用樹膠填補不平整葉片間重疊的空隙之類的技巧,葉聆真是前所未見。她感覺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其他人也不讓她做什麼,她就幫忙抱著阮,繞著那兩人打轉。

天空完全黑了,但他們不能清楚地看到星星。因為他們已經深入青璃澤,這里有許多參天古樹,它們的樹冠將天空裁剪得破碎。青璃澤屬于很南的地方,全年溫熱潮濕,即使冬日里植被還是那樣茂密。生長在這里的樹木似乎從來不知何為落葉。說不定,這也和青鹿神的法力有關系呢。

忙完以後,三個人繞著火堆坐了一圈。火上烤著一只肥碩的雉雞,胖得流油,是寒觴找柴火的時候順手抓的。在這里,干燥的木頭不好找,所以他走得遠。他抱著木頭拎著雞回來的時候,高興地問他們猜他發現了什麼——即使就在他手里,那開心模樣讓謝轍想起了半夜溜進村成功偷走農戶家的母雞的老狐狸,得意洋洋地在同伴們饑餓的目光里凱旋時的樣子。雖說沒惡意,但他知道這比喻不好听,愣忍著沒說出來。最重要的是,他也餓了。

許是坐在這兒覺得無聊了,寒觴忽然開了口︰

「青鹿神的大角也佇立在這里。听說,它們是林子里最高、最大,也是唯獨沒有樹冠的兩棵巨樹。很多妖怪和動物都在那里安家。听說待在那里,靈力可以更快地恢復。」

「我也听說過。」謝轍接著說道,「但我從來沒見過。歿影閣的入口,在兩棵巨樹的中央,也就是鹿妖頭骨的眼眶。」

葉聆的表情有點怪︰「呃……听起來有點兒……」

「有點可怕?」寒觴笑著說,「那你整一副對聯,一邊掛一串高粱穗,一邊掛一串蒜,再往最上頭糊個橫批,是不是听上去好多了?」

「那也太奇怪了吧!」

寒觴說的太有畫面感,她腦子里一想到這幅滑稽又詭異的場景,只覺得哭笑不得,但嘴角終歸是挑起來了。但還沒感覺高興一會兒,她忽然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不自覺地抱緊了懷中的阮。她是冷了嗎?阮緗姑娘猜不出來。

「怎麼了?忽然又拉個臉。」

「也沒什麼,就是……想到今年不能在家里過年,感覺有點……難以想象。也不是難過吧,只是我二十幾年來頭一次不和家里人過年。」

「人類的年是挺熱鬧的,我也喜歡。不過你們葉家人肯定很多吧?這走個親戚串個門,挨家挨戶過去不得累死?壓歲錢得砸出去不少吧?」

「哎呀,也不至于,我們也不是所有姓葉的都要見一見……嗯,雖然我平日里從沒听說過的親戚也一個兩個都冒出來了,但也沒有那麼的——那麼熱鬧。基本上是我和堂姐兩家在一起過的,趁著老人們身子都還硬朗,今年我們去她家,或者他們來我們家。畢竟兩城只隔了一座湖,繞過來也用不了多久。」

「喔……那你們過年都干什麼?我去過很多地方,人們的習俗不太一樣。」

「唔,估計我們這兒也沒什麼不一樣的吧?無非是吃宴席、拿紅包、放鞭炮、吃年夜飯、守歲、逛廟會之類的。你呢?妖怪會過年嗎?」

寒觴若有所思,微微皺起眉來,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值得斟酌一番再回答。面前的烤雞冒出滋滋的聲音,但里面還沒熟透,並不能吃。

「有些妖怪會,尤其是離人類村子比較近的、成群的妖怪。有些不會,畢竟那是人類的儀式罷了。何況大部分妖怪的壽命都很長,一年一年地過,怪累的,有些妖怪生辰都是三五年才算一次的。還有一些妖怪有自己種族的類似‘年’的節日,按照妖怪的法子過。不過我喜歡過年,我總是變成各種各樣的面孔,在一村又一村的流水席中騙吃騙喝。之前學仙術那陣就是和那群師門過。再往前,我、我妹和溫酒,還有幾個狐狸朋友一起學人類過年玩。就是找個借口聚在一起,胡吃海喝連帶吹牛。」

葉聆笑了起來,覺得很有意思。寒觴又問她過年最喜歡干什麼,她倒有點猶豫。

「好像沒有特別喜歡的事,但也沒有不喜歡的。我就是覺得大家都聚在一起,很熱鬧,從小到大從來不厭煩。覺得無聊了,就和堂姐還有其他孩子一起找樂子。大家會教我一些時下流行的新游戲、新歌謠、新手藝。我姐姐玩豬骨頭特別利索,手快得看不見,一個也不會掉到地上。我手笨,總也學不會,但看他們玩也很有意思。我真的……很喜歡過年的感覺。不管認不認識的人都坐在一起,大伙兒穿著紅棉襖,誰都很高興,桌上擺著的也全是最好吃的東西。還有溫暖的火盆,漂亮的大紅燈籠、精致的紅色窗花,桔樹上也掛著紅紙條,外面 里啪啦的炮聲不斷……誰都不覺得冷。」

葉聆的臉上泛起紅潤的光澤,不知是火光照耀使然,還是她說得實在高興。「過年」這兩個字有一種讓人幸福的法力,只要听到誰叨念起它,就有一股溫熱的水流掠過胸口,在心里打了個轉兒,又潺潺地流出去,讓全身的血都暖和起來。

「但是,吟兒不喜歡紅色。」

她話鋒一轉,以奇怪的一句話收尾。听了半晌的謝轍便自然地問︰

「為什麼?」

「她說自己總是做夢,夢到一個紅色的大鳥在天上飛,而她自己在一條山路上,只能不斷向上爬。夢的結局,總是她站在山頂上,看到那紅彤彤的大鳥在夕陽里墜落山崖,身上還燒著火。它會發出悲傷的鳴啼,讓她醒來總是很難過。而且她時常夢見這同一場夢,時間久了,就覺得煩,不喜歡夢里那種刺目的紅色。所以過年的時候她不是特別開心……雖然和我在一塊兒的時候會笑,但我知道她其實沒那麼高興,至少沒我這麼高興。」

「找人解夢過嗎?」

「當然,她自己家也有干這個的,但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樣啊……不停地做這種夢,倒是很特別。」

寒觴將大大的烤雞拿下來,用一根削皮的木刺戳進去,感覺火候沒到,又放回了架子上去。他一邊折騰,一邊埋怨謝轍︰

「好了好了,別過問人家家事了,沒看丫頭不高興嗎?說說你吧。你過年怎麼樣?有什麼好玩的?得走多少家親戚啊?」

聆欲言又止,想起寒觴不知道謝轍的事,但不好打斷。她擔憂地望向謝轍,火光中,他的表情與平時沒什麼不同——那就是沒有表情。

「……我和我娘過,就我們兩個。」

寒觴隱隱听出了什麼,也能敏銳地從聆的神態里察覺。他輕聲說了句抱歉。

「沒什麼可道歉的,一直這樣,我也不喜歡熱鬧。我爹走得早,我娘家里也沒人了,就我們一起過。但她總是把屋子打掃得很整齊,也要張燈結彩,奢侈地花點平時不舍得的錢。她一過年就變得很大方,雖然也是精打細算的。她剪紙很漂亮,而且什麼都會剪。年前,她會用平時攢下來的錢買一大疊紅紙剪窗花,再挨家挨戶送給平時受過恩惠的人家。通常對方總會還禮的,有時還拉我們一起吃飯。有一段時間我們住在寺廟附近,那里辦起廟會來相當吵鬧,但我不討厭。平時和我玩的幾位年輕僧人會扮成舞獅跳梅花樁,討香火錢。之後,他們一定會送我一把摔炮,是市面上最便宜但是能玩最久的那種……」

三人的眼里都在發光。雖然今年有些不同,但提起這一切,終歸能讓人打起精神來。

說好輪流守夜,但謝轍和寒觴默契地沒有叫醒葉姑娘,她度過了一個安逸的夜晚。雖然一覺醒來發現天亮了,她還很過意不去,不斷地對他們道歉。稍微收拾了一下後,他們熄了篝火,繼續踏上尋找歿影閣的路。

這次沒有用太久,只要一個上午,謝轍就帶他們找到了歿影閣的入口。

這是個巨大的洞。

即使聆知道它是什麼,卻還是覺得驚異,因為它實在太大了,根本不像是能貼上對聯的程度。洞口幾乎能容納十個人同時並肩進入。在青鹿的骸骨剛剛落地的時候,它的眼眶是有這麼大的嗎?她沒處去問,連感慨的時間也不算太多。

里面的風景也十分獨特。洞里十分陰冷,比外面的潮熱差得太多。這里沒有燈,但有很多自然的光,例如發光的花草和菌類,還有四處飛舞的藍色綠色的螢火蟲。還有很多蒲公英絨毛似的不知名光點在空中輕飄飄地飛。有些地方還能看到那種青色的靈石。大多數時候,通道像溶洞一樣,有不少石鐘乳和石筍,還有滴水聲。但她偶爾也能看到樹,沒有樹冠,只是根部的一部分在這里面,穿破穹頂。還有些時候,路會變成白森森的不知名之物,兩邊有同樣慘白的弧形柱子,簡直……像象牙或者骨頭一樣。

有朋友們在,她不是很害怕,但依然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謝轍在最前面帶著路,她在中間,寒觴帶著阮在最後面,他們將她保護得很好。

在這里,仿佛時間也被冷氣變慢了一樣。她感覺過了很久,比早上在外面找路還久,甚至比昨天一直走到天黑的時間還要久。她知道,這可能只是錯覺,但還是忍不住多想。

終于,他們走到了一條通道的盡頭。

三人面對著石壁,各有所想。身後有只小小的蜘蛛從干燥的鐘乳石上吊下來。

「你們來找誰呀?」

忽然出現一個姑娘的聲音,他們同時回過頭,驚愕地發現不知何時多了個姑娘。什麼時候?從哪兒?這可是很長的一條單行道,她究竟……

「你是……?」謝轍問道。

「如果你們是來找歿影閣主的,那正是在下啦。」

她甜甜地笑著,臉像是能掐出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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