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四回︰深惡痛絕

一路上,慕琬都與池梨保持著某種微妙的距離。

不是說擁有某種同宗的東西就可以一見如故,相反,那種看不見的隔閡更讓人不知從何而起。極月君帶著兩個徒弟離開了,臨別前,他什麼都沒對山海他們講。故人重逢的欣喜自然是有,但那也只是轉瞬即逝的東西。他的情緒被更復雜的事掩蓋了。

至于那是什麼,沒有人敢追問。每個人都有忙不完的工作,不論是受人所托還是與生俱來。反而是霜月君的話更多些,他見到默涼的骨劍時,頗有見解地點評了一番。

進而言之,是把好劍,但太邪。

「身死則劍生。」霜月君說,「你最好趁活著的時候好好活著。」

「這話怎麼說?」池梨沒听明白。

「劍大概是不會突然奪取他性命的……它在養著他,再奪走他的魂魄。若是有飛來橫禍讓他不幸丟了性命,這把劍,大概會尋找新的宿主吧。」

話不好听,讓池梨的臉色變得難看。默涼反而沒有什麼太大感觸,他總是一副看淡生死的表情,同時,對池梨所做的一切與對一切的反應,都露出一種晦澀難懂的表情。

他在努力地解讀他不太明白的某種東西。

山海很難理解他這種看不透的冷漠,卻能看出他試圖化解這種冷漠。按理說,池梨是他在父母死去後唯一的「親人」,他應當會表現出孩子特有的依賴感——但沒有。這或許與他在江湖中對鬼嘆的爭斗有關,他看到太多人性的復雜,反而無法理解這種純粹的善意。

只是話說回來……池梨的善,似乎是有限的。

慕琬與她偶爾會對視一眼,但目光很快錯開。只有黛鸞一路和默涼嘀嘀咕咕,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她一個人在說話,默涼只是靜靜地听。黛鸞總能和孩子與小動物玩到一起去。

在幾位六道無常的幫助下,他們來到雪硯谷外圍的那處靈脈,就是當初他們第一次見到霜月君來時的地方。他們不敢去住店,那樣事情會更麻煩,因為誰也不知道鄔遠歸他們到底對外是何說辭,若讓那些人得知些許蛛絲馬跡,絕不是什麼好事。

他們在雪硯谷經歷的一切,山海和黛鸞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倒也用不著慕琬再重復一遍。何況不讓她回想那些惱人的事倒還更好。只是這一切對池梨來說,都仿佛別人身上的故事,與自己沒有分文關系。

本身就是別人身上的故事。

現在是正午,霜月君與水無君帶了四個人來。池梨說是會借曉的力量來到這里,但已經過了許久,她依然未曾出現。

「她真的會來嗎?」慕琬不禁這樣問。

默涼並未看她一眼,只是低聲說︰「會的。」

黛鸞總覺得氣氛不對,便試著打圓場︰「大概是走錯路了吧。」

凜山海不是會妄下評判的人,但就目前而言,最有說服力的情況便是她遇上了麻煩。既然是已經答應的事,臨陣月兌逃不大可能,何況默涼還與他們在一起。所以這大概是最有說服力的情景,只是他們誰都不希望是這樣。

又不敢去鄰近的地方歇腳,他們只得在這片森林里徘徊,時不時望向雪硯谷的方向。不過沒過多久,他們很快發現,在此地游蕩的人並不止他們幾個。

那一抹雪硯宗弟子的常服衣擺一晃而過,慕琬迅速做出了判斷。

傘光一閃,那片灌木叢一分為二,露出一個倉皇的影子來。她立刻意識到,這是個生面孔,即使是在上次回來時的酒桌上也不曾見過。那是個十五六的姑娘,比慕琬小些,比默涼大些,但那衣服的等級分明是很高的。

「干嘛呀!」那姑娘叫喊出聲,「你們嚇死我了!」

山海也一並打量著她,認定自己也沒見過。她兩邊各自扎著馬尾吧,發色有些淺,如曬干水分的赤豆,在太陽下還泛著微光。綠茸茸的衣衫交相輝映,的確像是葉間綻出的什麼了。她的劍在腰側,一手雖緊握著,但還未拔出鞘來。

「啊……」她遲疑了一陣,「你也是雪硯宗的弟子?我怎麼沒見過你。」

「論輩分你說不定要叫她師姑呢。」黛鸞用大拇指示意著慕琬的位置,「我曾見過你,我記得那時候你在宴會上坐了一會……還是很重要的位置呢。」

「咦?」慕琬轉頭看著她,那姑娘和山海也望過來,「當真有這麼個姑娘?」

黛鸞眨巴著眼︰「是啊。可山海一直注意著你們,慕琬也一直盯著鄔遠歸看,當然沒注意到她了。不過她也只是在桌上坐了一會兒,等我和謝花凌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唯有山海客客氣氣行了個禮,這才開口問她姓甚名誰。那姑娘像個小貓似的盯他們瞧了半天,只是在听到誰的名字時,眼神才突然有些反應。

「鄔宗主可是我師父呢。」她頗為自豪地介紹著,「我叫席煜,是他為數不多的弟子之一哦。」

慕琬的臉色當即難看起來,被山海向後悄悄拉扯了一下。他走到席煜面前,認真地問︰

「當今雪硯宗掌門的位置,還是他代勞麼?」

「不然呢?」席煜也飛快地眨著眼楮,像是有一肚子話要說,「我倒是要問你們——你是什麼來頭?」

慕琬被席煜用劍柄指了指,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但同時她還有些疑惑,她作為鄔遠歸的徒弟,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消息?長相總該提過吧,谷里還有她的畫像呢。她看了一眼山海,兩人眼神交錯,看來他也覺得很是奇怪。

「那個,我能叫你阿煜嗎?」黛鸞湊上來,「阿煜你知不知道,你們雪硯宗有個叫謝花謠和謝花凌的,她們兩個怎麼樣了?」

山海和慕琬同時把視線移過來。盡管他們也有很多問題,但黛鸞的這番話可以說是他們最感興趣的內容了。席煜把手從劍柄上放下來,思索了一陣,像是想不起有這麼幾號人。不過慕琬還沒急一會兒,她突然就恍然大悟似的錘著手,大聲說︰

「呀,你們說的,該不會是中了蛇毒的謝花氏吧?」

「對對對,是她。她怎麼樣了?她還有個妹妹……」

「她很好啊。」席煜認真地說著。

「很、很好?」

慕琬愣住了。說實話她並不相信這個回答,因為太不真實。

「她妹妹,是那個會和動物說話的?」

「是是,沒錯。」黛鸞追問著,「她怎麼樣了?」

「她好像是回老家了吧?我沒見過她了,本來我師父問她要不要和我們平日里一起訓練呢,真是可惜……」

她話還沒說完,慕琬突然將傘橫在她脖子上。雖然這是個不會造成傷害的威脅,但態度已經十分明確。席煜很是困惑,完全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這樣,臉色有些緊張,還有不悅。

「你這人到底怎麼回事?該不會是假冒我們的弟子吧,一會兒一個態度。」

「別耍花招。」慕琬瞪著她,「這些都是鄔遠歸教你的?」

「教我什麼啊?難道不是你們問什麼我答什麼嗎?」席煜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議,「莫名其妙!」

山海依然客氣著,但他的態度也比較強硬︰「抱歉,席姑娘,是這樣的。我們是謝花氏的友人,所以對她們的情況很擔心。您若是方便,能否告訴我,謝花謠的毒是如何化解的?」

「是佘師爺治好的呀。他很厲害,什麼東西都懂一些。」

山海與慕琬再度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謝花氏怕是受到了威脅,大約,是答應了什麼事——至少被迫答應。謝花凌若真回到了家,便證明鄔遠歸他們有足夠的自信保證她不會亂講話,那樣一來,她姐姐的確是個很好的棋子。而且那毒真的解開了嗎?誰也說不準。謝花謠一定是想要活下去的,不僅是為了她自己,更是為了她的妹妹,她的家人。

席煜的目光從面前幾人掃了過去,最終,視線停留在一位從剛才起就沒說過話的「小姑娘」身上。她問道︰

「你是哪兒來的?」

「……不知道。」

「怎麼還有不知道的說法呢!那你來我們雪硯宗干什麼,別是和你的同伙商量著來搗亂的吧?」

「沒有。硬要說出個所以然,大概算是絹雲山來。」

默涼試著認真解釋,但慕琬只是把傘抵得更死了。席煜雖然有些咋呼,倒也不怕,她直直與慕琬對視著,看了半天,眼神突然就變了。

「誒,你是……」

「……是什麼?」

「你是梁丘師姑吧?我听過你!」

「老實點!」

席煜剛才激動了些許,慕琬突然低聲吼了她一下。但這並不能干擾席煜的情緒,她依然用那種仿佛壓抑了某種熱情的語調,高興地說︰

「我知道你!謝花謠說,你們是出去找雲外鏡的!」

「所以你認識她!你騙我們——」

席煜突然環顧起左右來,像是在確定有沒有偷听的人。確認安全以後,她才故作神秘地湊上來,完全不顧那傘柄的威脅。

「我要是明說出來,讓人給听見,還不讓我師父給打死!」

「你……不是鄔遠歸的徒弟嗎?」山海皺著眉打量她。

「對啊。但那又如何呢?這並不影響我和謠師姐的關系啊。她說阿凌為了救她騙了你們的東西,她很對不起你們。如今她又不得不為了家族與妹妹的安危,繼續留在這里做事。雖然……我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麼,但她經常提起你們呢。」

「是嗎?」

慕琬雖然在質疑,但一絲絲動搖也有些明顯。

「既然你認識我……那我娘呢?你知道嗎?」

「我不清楚誒——」席煜皺起眉,「要不我偷偷帶你回去看看?」

「不、不用……暫且不用。」

席煜再次環視他們,問了一句︰「你在等人?」

「……此話怎講?」

「你們一定是找到雲外鏡了!」席煜有些興奮,但沒有正面回答,「所以鏡子不在你們身上?但沒關系!我想看一眼,一眼就行!」

「我們可沒說找到了哦。」默涼望著她的眼楮,小聲說著。

「而且我還是……更擔心我娘一些。我不信那個混賬會輕易放過我娘!」

席煜有些奇怪。

「雖然我師父的確有些地方不太正常,但他都是為了壯大雪硯宗呀。梁丘師姑為什麼要和他鬧翻呢,是理念不一樣麼?听上去你很不喜歡他。」

「豈止不喜歡。」慕琬咬緊了牙,「堪稱深惡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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