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五台山

盛夏時節,哪兒的太陽都是毒辣辣的。院子里到處都有炫目的白光在晃動,即使樹蔭下面,也被陽光佔領了,各處散射的光將那片濃陰稀釋了,磨薄了,像一塊毛玻璃。

空氣熱乎乎的,悶得很,院子里更是燥熱,沒有一絲兒風,柳枝兒直直地垂下來,不見輕柔曼舞的風采。

「好熱呀,趙姐姐,我們還是回去吧。」沒走一會兒,賢釋就出汗了。

趙宗媛說︰「怎麼?不舒服?」

賢釋說︰「天太熱了,怕姐姐曬著了。」

趙宗媛笑道︰「我不是嬌慣的人,還怕太陽?你怕曬嗎?」

賢釋說︰「我從小就野,在五台山上跟著男孩子到處瘋,長大後,顛簸流離,做牛做馬,怎麼會怕曬?」

趙宗媛說︰「那還管它什麼,還在院子里走一會兒,多走走,對胎兒有好處。」

賢釋笑著說︰「是嗎?」

趙宗媛說︰「怎麼不是?別看他還沒出生,人家也想到處轉轉,呼吸新鮮空氣呢。」

賢釋模著肚子,微微笑著,突然說︰「真的喲,他在動呢,好高興的。」

趙宗媛說︰「好了,瞧你那樣,吃了蜜似的。」

賢釋沒說什麼,模著肚子,依然微微笑著,一副快要融化的樣子。

趙宗媛說︰「我有一事要問你,我也是五台山的人,有時也上山燒香拜佛,怎麼沒看見你?」

賢釋說︰「五台山很大的,哪里那麼有機會見到呢?再說,我平時都住在姓李的家里。」

趙宗媛說︰「你為什麼不住在廟里?」

賢釋說︰「廟里不收留我,不想多一張嘴吃白食。」

趙宗媛說︰「都說佛門慈悲,連一個小女圭女圭都不肯收留,哪里是菩薩弟子?」

賢釋說︰「一開始連我父親都不肯收留,怕我父親給廟里惹麻煩,還是慧通禪師講情,才讓我父親留下的。」

趙宗媛說︰「我知道了,他們不肯收留你,主要是不想留你父親。」

賢釋說︰「是的,不過,我父親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遲早遲早他會被仇家找到的,他不想我出事。」

趙宗媛說︰「原來是這樣。那姓李的對你怎麼樣?」

賢釋站住不走了,前面就是水池,碧波盈盈,荷葉鋪滿了半個池塘,有幾朵荷花,已經開了,紅艷艷的,像披著霞光。

賢釋說︰「姓李最後成了我的干爸,他是慧通禪師的義兄。」

趙宗媛說︰「哦,你是慧通禪師介紹去他家的。」

賢釋點點頭。

「唉,你們怎麼來了?快到亭子里來。」蕭恆德在亭子里向她們招手。

趙宗媛扶著賢釋走過去,在亭子里坐下。蕭恆德摘了一片荷葉,遞給賢釋當扇子。隨即遞過來幾個黃燦燦的李子,說︰「院子里那棵李子樹,今年結了好多李子,你們嘗嘗,甜得很。」

賢釋說︰「你一早出來,就摘幾個李子?」

蕭恆德嘿嘿地笑著,說︰「我還想摘兩朵荷花,想想,還是算了吧。」

趙宗媛說︰「為什麼又不摘了?」

蕭恆德說︰「開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摘掉?」

趙宗媛吃了一口李子,連聲說好吃。

賢釋將李子拿在手里,愣愣地看著,半天不肯動口。

趙宗媛問︰「賢釋妹子,你怎麼不吃,像你們這樣懷孕人,都喜歡吃李子,杏子的,愛吃李子杏子,會生兒子的。」

賢釋愣了半晌,才說︰「我想起在五台山的事。每年夏天,山上的野果子熟了,恆德哥就爬到懸崖上摘果子給我吃,恆德哥,你記不記得,有一回,你從懸崖上摔下來,腿都月兌臼了。」

蕭恆德說︰「當然記得,懸崖上長著一株覆盆子,結了好多紅艷艷的果子,當時,我喜歡的不得了,只顧摘果子,沒留意腳下,踩空了,摔下來,頭上磕破了,你都嚇哭了。」

賢釋說︰「他從小總是那麼頑皮,不是摔壞這兒,就是磕破哪兒,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沒有一點好的。」

趙宗媛說︰「原來駙馬小時候也在五台山?」

賢釋說︰「他小時候被送到五台山跟著慧通禪師學武,我上山的時候,他已在那兒一年多了。」

蕭恆德說︰「是的,我記得她剛上山的時候,這麼高,怯生生的,害怕得很,躲在高伯伯身後,不肯出來見人。」

賢釋說︰「我忘不了我父親那把血淋淋的匕首。」

趙宗媛說︰「駙馬為何到五台山學武?」

蕭恆德說︰「不止我,還有好多契丹人都來過五台山習武,我阿哥蕭排押也來拜慧通禪師學武的。」

賢釋說︰「五台山雖然是一座道場,但自古都是高人隱居的地方,臥虎藏龍,就是這慧通禪師,一身的武藝,享譽中外,慕名而來拜師者很多。慧通禪師為人隨和,收徒弟沒有什麼限制,又有點貪財,因此,他的徒弟良莠不齊,有的背叛了他,讓他很是後悔。」

蕭恆德說︰「我在五台山習武時,他手下就有四五十個學徒,拉幫結派,一點都沒有師門之情義。師父也不好好管教,師兄弟之間常常打架斗毆,弄得武館烏煙瘴氣。」

趙宗媛說︰「難怪慧通禪師要把你送到山下去,那地方哪是你個小姑娘呆的地方?」

蕭恆德很氣憤地說︰「高妹妹在山下過得也不好。」

趙宗媛問︰「怎麼?那姓李的虐待你?」

賢釋搖頭道︰「姓李的是一個精明人,很會打小算盤。」

蕭恆德「哼」了一聲,說︰「人算不如天算。」

趙宗媛來了興趣,說︰「怎麼回事?姓李的怎麼了?」

賢釋嘆道︰「說他干什麼?」

蕭恆德說︰「不說他,說說你父親,怎麼那樣對你?」

趙宗媛說︰「你父親怎樣對你了?」

賢釋說︰「姐姐別听他瞎說,我父親是有苦衷的。」

蕭恆德說︰「自從他剃發出家之後,他就沒有管過你,沒有照顧你,就像一刀把你與他的關系完全斬斷,你那時才四五歲呀。」

賢釋眼里淚花閃爍,說︰「他既然遁入了空門,就應該與世俗斬斷一切。」

蕭恆德說︰「不是這樣的,我經常看見他拿著牙板發呆,我問過你,那是你母親的東西。他連一個牙板都舍不得丟,怎麼可能斬斷一切?」

痛苦在賢釋的臉上閃過,她看著蕭恆德說︰「那些日子,幸虧有恆德哥,其實,在五台山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蕭恆德說︰「我也是,在山上習武,到山下玩耍,每天都很開心。」

賢釋笑道︰「為了偷偷下山,你不知受了你師傅多少責罰呢。」

蕭恆德笑道︰「那些責罰不算什麼,只要每天看到你,什麼責罰我都能受。」

賢釋說︰「我也是,為了見到你我總有辦法溜出來。」

蕭恆德說︰「是的,每次我下山總能在路口見到你,然後,我們就去山上摘野果子,去河里模魚。」

賢釋說︰「是的,我們模到魚之後,圍一個小小的池子,把魚放在池子里,回家的時候,再把魚放進河里。」

趙宗媛說︰「干嘛,把魚又放進河里?」

賢釋笑道︰「我們就是好玩,恆德哥心善,不忍殺生。」

趙宗媛說︰「沒想到駙馬心腸還那麼好?」

賢釋說︰「他不光心腸好,還愛哭呢。」

蕭恆德說︰「別說瞎話,誰愛哭?」

賢釋說︰「誰說瞎話了?你第一次見到我,就哭了?」

蕭恆德說︰「我見你那麼膽怯,又小又弱,身上的衣裳也破了,腳上的鞋子也開裂了,小小的腳趾頭都露出來了,真是可憐啊。」

賢釋說︰「父親帶著我逃命,一路上,走得急匆匆的,慌不擇路,盡找一些人跡罕至的荒僻小路走,那衣服鞋子都是鑽樹林掛破的。」

蕭恆德說︰「當時,你的腳上都扎了幾個刺在里面,真不知你是怎麼走到五台山的?」說到這里,蕭恆德哽咽了,再說不下去了,頭扭到一邊。

賢釋說︰「好了。恆德哥,都這麼多年了,記它干什麼?」

蕭恆德忽然回過頭來,說︰「我當然要記住,一輩子記住,你可知道,為你挑刺的時候,我有多心疼。」

蕭恆德失聲痛哭起來。

賢釋拉著蕭恆德的手,說︰「好了好了,趙姐姐還在這里,你一個男子漢,哭,多難看。」

蕭恆德仍然止不住哭泣。

賢釋也流著淚,說︰「恆德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你給我挑刺嗎?因為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對你放心。」

蕭恆德說︰「我也是,我看你第一眼,我就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賢釋說︰「是的,我曾好多次在菩薩面前許下心願,只要和恆德哥在一起,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趙宗媛說︰「好了,還有我這個外人在這里呢,不要以為你們在山西呆的時間長,醋酸不倒你們。」

賢釋笑道︰「姐姐不要見笑,恆德哥其實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趙宗媛說︰「是的,我听老韓講過,駙馬天性善良,沒有多大的心思,就像一個小孩子,有時還好搗亂。是不是?」

蕭恆德說︰「不是這樣的,我上過戰場,殺過敵人,怎麼能說我像一個小孩子?政事令怎麼這樣看我?」

趙宗媛說︰「老韓還跟我講了一個故事,幾年前,有一個西番人來給皇太後表演魔術,就是那個在包袱里拿出東西的魔術,後來,被駙馬破壞了,表演失敗了,弄得灰頭土臉的。」

賢釋說︰「還有這回事,我怎麼不知道?人家都是混口飯吃,你破他魔術干什麼?」

趙宗媛說︰「就是好玩吧?」

蕭恆德說︰「不,他有魔法。」

賢釋和趙宗媛同時說︰「什麼?他有魔法?你怎麼知道他有魔法?」

蕭恆德說︰「我曾經被他的魔法弄得喪失了心智,做了不該做的事。」

賢釋問︰「你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蕭恆德什麼也不說,將李子放進衣兜里,看了看天,說︰「快回屋里去,天快下雨了。」

賢釋看了一眼天空,烏雲果然涌上了半邊天,一場大雨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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