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殺妻

早晨,賢釋吃了一碗燕麥粥,喝了一大杯鮮牛女乃,精神看起來很不錯。牛女乃是趙宗媛讓人從自家的女乃牛身上剛擠下來的,好在他們兩家離得不是很遠,牛女乃送來時,還冒著熱氣。

趙宗媛沒喝牛女乃,賢釋說︰「怎麼?還不習慣?」

趙宗媛說︰「我聞不得那股羶腥味。」

賢釋說︰「都這麼多年了,聞也聞習慣了。」

趙宗媛嘆道︰「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這點難以改變過來,聞起來就受不了。」

賢釋做了一個鬼臉,笑道︰「政事令身上有沒有牛女乃味?」

趙宗媛嗔笑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說笑,老韓說你們坦然,我還不信,看來你們還真的淡定得很,我告訴你,老韓也不喝牛女乃。」

賢釋說︰「那他喜歡吃什麼?」

趙宗媛說︰「早晨就兩個胡餅就著一碗羊肉湯,他吃得很香。」

賢釋說︰「這是我們山西人的吃法,政事令喝醋不?」

趙宗媛搖頭說︰「他不愛喝醋,喜歡喝酒。」

賢釋笑道︰「姐姐,這點你還沒做好,你應該讓他學著喝醋的。」

趙宗媛神色變得有些凝重,道︰「我們不說這些了,該做正事了。」

說罷,拿出昨天裁剪好的衣料,坐下縫紉,半天不說話了。賢釋覺得自己今天的話有些唐突,惹得趙宗媛不高興了,心里甚是過意不去,想再說些什麼,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蕭恆德吃罷早餐,賢釋就讓他出去收拾院子了。

昨天,蕭恆德看見池塘里的荷花開了,回來對賢釋講了半夜荷花的事,說吐兒山的金蓮如何如何好看,說南京城外也有很多荷塘,說他小時候偷蓮蓬的事,說他一次打仗,沒有東西吃,路過一口荷塘,挖蓮藕充饑。直說的賢釋睡著了,他還在喋喋不休。

這一早,肯定又去池塘看荷花去了。

蓮是去年栽下的,那時越國公主想看荷花,賢釋便托人從南方弄來蓮種,栽在池塘里。沒想到越國公主等不到荷花開放,就去了。

想到此,賢釋的淚水無聲的流下來。

趙宗媛見了,忙問她怎麼了,以為她想到將來的事,畢竟等待她的是一條絕路,再怎麼也會恐懼,悲傷的。

賢釋痛苦地搖著頭,擦了擦眼淚,說︰「我沒事。」

趙宗媛看著賢釋,賢釋的臉有些變形了。趙宗媛放下衣料。抓住賢釋的手。

賢釋的手在發抖,趙宗媛以為她害怕了,便緊緊握住她的手,說︰「妹子,別害怕,來在姐姐身上靠一靠。」

賢釋沒有靠過去,說︰「姐姐,妹子是不是跟饒小曼一樣?」

趙宗媛甚覺突然,說︰「妹子,你干嘛說這個?」

賢釋說︰「若是沒有我。越國公主是不是不會死?」

趙宗媛不明白賢釋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不知如何安慰她,說︰「這都是她的命,怎麼能怪你呢?」

賢釋沒說什麼,只是痛苦地搖著頭。

趙宗媛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緊緊握住賢釋的手。

過了半晌,賢釋將手抽出來,說︰「饒小曼最後死了,我也要和她一樣,老天爺怎麼這麼會開玩笑?把我和她安排得一模一樣,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她,我不想和她一樣啊。」

賢釋說罷失聲痛哭起來,趙宗媛將她抱在懷里,任由她痛哭,也不勸止。

賢釋哭了好久,抬起頭來,趙宗媛幫她擦干眼淚。賢釋便繼續講她的故事。

賢釋說︰「你知道饒小曼是怎麼死的嗎?」

趙宗媛想了一會兒說︰「是你父親殺死的嗎?」

賢釋搖頭道︰「不,她是自殺的。」

趙宗媛不相信,說︰「她是自殺的?她這樣的人怎麼會自殺?」

賢釋說︰「你想不到吧?誰也想不到。」

趙宗媛承認自己想不到,說︰「我還以為是你父親殺了她呢。」

賢釋說︰「我父親哪里舍得殺她?」

趙宗媛說︰「那你給我講講饒小曼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父親在床上躺了十幾天,身上的傷漸漸好了。可是,饒小曼不知道我父親的傷會好得這麼快。一般人挨了那些板子少則一月多則百把天,才能痊愈。但我父親是廚師,懂得怎麼調養自己,他告訴給我一個煨粥的方子,我就照著方子煨粥他喝。不到十天,他就能下地走路了。

那天,我見父親磨刀,便問︰「爸爸,你磨刀干什麼?樊樓不是不要你了嗎?」

父親說︰「去樊樓用不上這把刀。」

我父親的語氣里透著一股陰冷的氣息,我听得有些害怕。

我一看那的確不是父親帶去樊樓的刀,是一柄匕首,青光冷冷,寒氣逼人。

我突然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問︰「爸爸,你磨刀干什麼?」

父親一聲不響地磨著刀,頭也不抬,那磨刀的  聲听起來,十分刺耳。

那天夜里,我怎麼也睡不著,巷子里的狗叫得讓人心煩。饒小曼還在唱小曲,高松的牙板今天打得不怎麼樣,沒有一點精神。

突然,我听到巷子里的狗發出兩聲慘叫,似乎挨了一棍子。

饒小曼停止了歌唱,牙板的聲音也沒有了,所有的東西好像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

我連忙爬起來,跑向饒小曼的住處,只見我父親抱著饒小曼在哭,饒小曼胸口插著父親那把匕首,鮮血還在汩汩地流著。饒小曼的旁邊躺著高松,已經死了。

饒小曼余息尚存,嘴角微笑著,像是嘲弄又像得意。

我父親說︰「你怎麼這麼傻呢,你跟我走了呀,你跟我遠走高飛呀。」

嘲弄的笑容掛在饒小曼的臉上,嘴角滲出殷紅血跡,像盛開的杜鵑花。那是她最後的笑容,身子一歪,倒在高松身上,咽氣了。

我父親突然扔下饒小曼,拔出匕首,朝饒小曼身上亂刺,一邊刺一邊發狂地叫喊,最後,累得他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癱倒在饒小曼的身上,痛哭不止。

天色昧明,我和父親出了汴京城,十幾天後,我們來到五台山。父親為了逃避追捕,在五台山上出家了,把我安排在山下的姓李的人家里。平時大多數時候,我都住在姓李的家里。偶爾,也被父親接上山去。

我對父親感到恐懼,不敢呆在他的身邊,我忘不了他瘋狂刺殺母親的情景,那一刀刀究竟是帶著多大的深仇大恨,才刺下去?母親當時,已經氣絕,他為何還要下那麼狠的手?

事過多年,也就是我父親被人打傷彌留之際,我問起這事。

他說︰「我恨她,她竟然為那個男人自殺,她為他自殺了,真叫人可恨。孩子,你不要怪我,我只是想殺高松,殺了高松,我就帶你媽走,沒想到她為高松自殺了。我苦苦哀求過你媽,可她還是倒在高松的身上,死也死在那個浪蕩子的身上,孩子,你知道嗎?我的心都被她撕碎了,我曾經對她那麼好,可是,我的好抵不上那浪蕩子的一根頭發。我恨呀,那匕首刺的不是她,是我自己呀。」

我父親說了這些不知所雲的話,就去了。

賢釋說出這些看起來好像很累,她的眼楮里仿佛還有驚恐之色。

趙宗媛也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直愣愣地望著賢釋。

賢釋說︰「一直到現在,那把匕首還在我的眼前晃著,我似乎還听到了我父親磨刀的  聲。」

趙宗媛說︰「真是一個可憐人吶。」

賢釋說︰「誰是可憐人?我父親還是我母親?」

趙宗媛嘆息了一聲,說︰「都很可憐。」

賢釋說︰「我不可憐饒小曼,只可憐我爸爸。」

趙宗媛說︰「不,其實,你已經可憐你母親了,只是你覺得你父親付出的太多,為他不值得。」

賢釋說︰「是的,我父親的確不值得,為了哄我母親開心,竟然引狼入室,他其實很早就知道高松對我母親有企圖的。」

趙宗媛說︰「你父親這是活得窩囊,愛的偉大。」

賢釋說︰「趙姐姐,你別這樣說他了。我父親就是老實,我後來听慧通師父說,其實,我母親一開始就沒看上我父親,在樊樓上,我母親春風得意,很多人追捧她。我父親娶到她純屬意外。有兩個大人物為我母親爭風吃醋,互不相讓,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為了不讓對方撿了便宜,雙方都讓饒小曼嫁給我父親。饒小曼惹不起兩個大人物,只好答應。」

趙宗媛說︰「慧通是誰?他怎麼知道你父親的事?」

賢釋說︰「慧通師父是五台山的一位禪師,未出家之前與我父親很好,經常在樊樓上吃酒,因為我父親的菜做得對他的胃口,他總是點我父親做的菜,最後,二人又在一起切磋做菜的技藝,于是,成了好朋友,我父親殺了高松和饒小曼,就直奔他而來。他與我父親無話不談,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

趙宗媛說︰「原來是這樣,想必你父親的度牒也是他弄的。」

賢釋說︰「是的,當時官府追捕得緊,海捕文書沿途張貼,捕快到處搜捕,我們一路提心吊膽,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到五台山。慧通禪師見了我們甚是驚訝,擔著窩藏罪犯的罪行,為我父親弄了一張度牒,才讓我父親暫時有了一個安身之地。」

趙宗媛說︰「有了度牒,你父親應該算是安全了。」

賢釋說︰「只能說暫時沒有官府追捕,可是仇家還是尋上門了。」

趙宗媛說︰「是高松的家人嗎?」

賢釋點頭說︰「是的。」

趙宗媛說︰「他們都是一些什麼人?分明是高松做得不對,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

賢釋說︰「這世道是有錢人的世道,哪有老百姓的立足之地?」

趙宗媛說︰「是的,哪有老百姓的活路?」

賢釋說︰「我听說姐姐也是一個很不幸的人。」

趙宗媛長嘆一聲,不說話了,拿起衣料,一針一針地縫紉,那針線似乎很重,她的手微微顫抖著,針線不恨听話,針腳歪歪扭扭,時疏時密。

賢釋說︰「姐姐,你是不是累了,我們去院子里轉轉?」

趙宗媛放下手中的活計,默默地站起來,跟著賢釋走出堂屋。

院子里陽光耀眼,空氣很好,趙宗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到一股說不出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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