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人營的特定條件下,個人已不復存在。林啟明認為,他不是作為個人活著的,而是作為國家和民族的形象活著的。軍人營的全體弟兄也是作為國家和民族的形象活著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關乎國家和民族的尊嚴,西洋鬼子和東洋鬼子們評價他們的時候,都不會說他們哪個人如何如何,只會說中國人如何如何,中國軍人如何如何,他作為第九中國軍營弟兄們的最高長官,不能不為國家民族負起責任來。他沒想到由此而引起的風波,更沒想到會于那風波發生後調離第九中國軍人營。

每當站在整齊的隊列前對著東方初升的太陽舉手致敬時,林啟明眼前總是飄蕩著一面鮮紅的國旗。國旗的形象十分真切,是系在繩子上的,旗桿頂天立地地高大,國旗便順著高大的旗桿一點點爬高,最終,升上高渺的晴空,有時,能在緩緩上升的國旗周圍看到火光和硝煙,甚至能看到德信公司大樓巍峨而沉郁的陰影。每到這時候,林啟明就覺著,他和他屬下的弟兄們還沒被解除武裝,他頭上戴著鋼盔,順著褲縫垂下的左手攥著槍,他依然在為這面國旗而戰斗著,耳邊就會適時地響起《大上海不會降》的歌聲。

小紅樓頂的電喇叭卻總在播放金鷹電台的申曲,綿綿軟軟的,听了讓人骨頭發酥。電喇叭是他和弟兄們要求布萊迪克中校派人裝起來的,想藉此了解外面世界的訊息,可喇叭里偏很少廣播時事新聞,不知是不是營主任羅斯托上尉有意安排的?

一開始,羅斯托上尉就反對他們在軍人營搞精神升旗和日常操練,說是怕日本人知道後,會引起外交上的麻煩。他據理力爭,堅持認為,根據中國軍人營區內自治的原則,弟兄們有權自主活動,營理當局不能干涉。羅斯托沒辦法,請示布萊迪克中校,中校一面讓羅斯托少干涉營區內部事務,一面也把他找去談了一次話。再三告誡他,要他約束行動,不要出格,以免激怒日本軍方。他當時並未料到後來的那場致使他調離的風波,對布萊迪克的告誡沒當回事,表面上應了,心里卻固執地想著,自己是個中國軍人,不管布萊迪克中校說啥,他都得按一個中國軍人的良知和準則去做。

在那段日子里,他除了帶領弟兄們日常上操,進行精神升旗,還親自給弟兄們上課,講「岳母刺字」、「蘇武牧羊」,講得許多弟兄直掉眼淚。

營區周圍的中國同胞們密切注視著營內的一切。每天早晨舉行精神升旗時,四周樓房上都有人默默觀看。上操的哨子不但喚醒了弟兄們的斗志,也激動著中國同胞的心。

一個中學生在寫給第九中國軍人營全體弟兄的信中說︰

「每當听到軍營的哨音,听到你們整齊有力的腳步聲,我就覺著中國軍隊還沒撤走,國軍就在我們身邊!我們為你們而驕傲,上海為你們而驕傲!我和同學們都暗暗發誓︰日後一定要和你們一樣,做個打鬼子的勇士!」

捧著這封信,林啟明感動極了,他讓費星沅讀給弟兄們听,弟兄們也于感動之中受到了震撼……

嗣後,弟兄們的情緒和軍人營周圍民眾的情緒,在相互影響中越來越熱烈了。上操時,營區外的同胞們會大喊抗日口號,弟兄們會情不自禁跟著喊。夜晚,公寓樓上大膽的市民們不但向小紅樓里扔糖果,香煙,有一回還扔了面國旗進來。

這情形持續了好久,到四月九日夜晚,釀出了事端。

這日,電喇叭里突然播出了台兒莊大捷的消息。不知是華東電台,還是大陸電台播的,說是國軍集結精銳主力于徐州東北之台兒莊,一舉殲滅入侵日軍兩萬余人。弟兄們當即在小紅樓和各自的帳篷里歡呼起來。營區外的公寓樓和四面的建築物上,許多中國民眾也揮著旗幟、帽子沖著營區歡呼。

林啟明淚水直流,拉著勤務兵小豁子沖出屋門,在小紅樓樓上樓下四處以茶代酒,和弟兄們踫杯祝捷。在二樓過道上,二連三排的一幫弟兄,還在排長豆大胡子的帶領下,把他架起來,拋到了空中,急得小豁子又喊又叫,差點哭了。

在那激動人心的夜晚,《大上海不會降》的歌聲又響了起來。開頭只是幾個女聲的微弱齊唱,從方位和距離上判斷,是從北面那公寓樓里傳出的。後來,歌聲越來越大,眾多粗大的嗓門參加進去了,整個公寓樓變做了擴音箱。再後來,小紅樓、帳篷里的弟兄們也都參加了祝捷的歌唱,營區內外爆飛著一片狂沸的聲浪︰

「大上海不會降!

大中華不會亡!

我們有抗敵的成城眾志!

我們有精神的鐵壁銅牆。

四萬萬國人四萬萬勇士,

一寸寸山河一寸寸戰場。

雄踞東方大中華,

五千年歷史五千年榮光!」

在這怒吼般的歌聲中,營主任羅斯托上尉帶著一幫士兵和安南巡捕沖進了小紅樓,迅速卡死了樓梯、樓道,把他和營副費星沅從三樓各自的房間里拽了出來。他這才恍然悟到,營區內外的狂歡惹出了大麻煩。

羅斯托上尉臉色鐵青,動作言行極為粗暴,一口咬定他聚眾滋事,違反營規,在他被安南巡捕拖出房間後,還打了他一拳。他與其說是被羅斯托的拳頭打痛了,毋寧說是被羅斯托的無禮污辱了,當即出手反擊。遺憾的是沒打著羅斯托,倒把羅斯托身邊的中國翻譯劉良杰打了個踉蹌,繼爾,兩條胳膊被一擁而上的巡捕士兵們扭住了。

費星沅也挨了打,打費星沅的是個又高又胖的白俄鬼子。費星沅兩次被打倒在地,又兩次爬了起來,嘶啞著嗓子對羅斯托大聲抗議。

羅斯托上尉根本不理,手一揮,士兵和巡捕便把他們一起押下了樓。

樓下門廳里聚滿了弟兄,弟兄們顯然已知道他和費星沅遇到了麻煩,肩並肩堵在門口。羅斯托火透了,哇里哇拉怪叫了一通,還對著天花板放了兩槍,打落了一片迷蒙的積塵。

翻譯劉良杰奉羅斯托之命解釋說︰帶走他和費星沅,絕無關押懲罰之意,只是布萊迪克中校要見見他們。

弟兄們不信,領頭的排長豆大胡子代表門廳里的弟兄們說︰

「有啥事,叫布萊迪克到這兒來談,俺們營長、營副一個也不能帶走!」

羅斯托又哇哇怪叫了一通啥,劉良杰翻譯道︰

「上尉說,他是執行命令,希望你們諒解,如果你們執意對抗,他只能視其為暴動,武力解決!」

羅斯托上尉身前、前後的巡捕士兵們拉開了槍栓,將一支支槍口瞄向了門廳里的弟兄們。

劉良杰畢竟是中國人,有些慌了,悄悄對他和費星沅說︰

「林營長、費營副,快……快叫弟兄們散開吧,咱國軍剛打了勝仗,都高高興興的,真……真鬧出人命就不值得了!再說,真是布萊迪克中校要見你們!真的!」

他和營副費星沅這才勸開了豆大胡子和門廳里的弟兄們,隨羅斯托一起走出了小紅樓。

那夜,見到布萊迪克中校時已很晚了。中校顯得困乏不堪,一見面就告訴他和費星沅,今夜在軍人營內外發生的事是日本人不能容忍的,他不出面制止不行。還說,精神升旗和上操也不能搞了。日本駐滬總領事館已照會租界當局說,如租界當局不能嚴守中立,制止中國軍人營內的仇日情緒和仇日行動,他們將視租界方面的中立為刻意偏袒,並保留自行解決的權力。中校要他和費星沅體諒租界方面的難處,和租界當局合作,盡快消除營區內的不安情緒。

他拒絕了,費星沅也拒絕了。

布萊迪克中校似乎早料到了這一點,苦笑著雙手一攤說︰

「那麼,我只好給你們換一個營區了!」

當夜,他和費星沅被送到了第十二中國軍人營,連回第九中國軍人營和弟兄們再見一面的要求都被回絕了。一時間,他很憤怒,對布萊迪克中校的好感一下子全消失了。臨別時,嚴正要求布萊迪克將今夜的一切記錄在案,並對羅斯托上尉及其部下行凶打人的事,正式提出了抗議。

他不懊悔。他相信,經過他和費星沅營副這段時間的努力,精神和秩序都已重建,第九中國軍人營又變成了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1776團第三營。不管他林啟明日後能否回來,弟兄們都會象他一樣,承擔起一個中國軍人的責任和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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