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走入夜色的馬車

伏公公連著嗆咳了好幾聲,這才發現自己站的位置太過于空曠,正對著深巷風口處流竄出來的寒意,于是忙著拐到街邊,雙手籠袖佝僂著背,將身形瑟縮在臨街鋪面大幅的立式招牌後面,嘴里面含糊不清的嘟囔了幾句,大概是在抱怨這天氣白日里看著還好,何以到了晚上竟比冬日里還要凜冽。

易先生倚牆而立,下意識的又要從懷里模出書卷把玩賞讀一番,直到舉到面前時才發覺天色已暗,只得訕訕的自嘲一笑,很是隨意而又胡亂塞回了懷中。月下讀書听上去風雅美好頗合古韻,那也是得有小爐焙酒紅袖添香,再有琴簫相合才算應景。如今站在荒街之上惆悵?嘆,又看的是哪門子書?更何況此時月華皎潔,卻只有真正落于文字之上時,才會發覺遠沒有以為的那般光亮。

為首兩人此刻都沒有再發話,眾人一時便不知該如何才好,只能陪著一道在街面寒風中瑟縮站著。汪直自然也很識趣的保持著沉默,躲在一邊來回踱著步子。他雖然看不見前頭黑暗中發生的變故,只是琢磨起剛才伏公公提及的三言兩語,料想那群黑衣人定是下場不妙,不禁得心頭大為訝異。心想如今看起來李昊霖這家伙何止是軟硬不吃,簡直是軟硬通吃,吃完了還不給吐骨頭的那種。

「要不,今天就這樣了?」易先生終于發現這樣沉默下去不是個辦法,汪直初來乍到說話做事都極小心,伏公公這個老狐狸又不願意在二皇子面前背上不戰而逃的責任,說到最後還得是自己去拿主意。再說二皇子命大家救回李呈央,既沒給定期限,更沒有指定今晚必須成功,自己幾人也是因緣際會,臨時起意跟著那幫黑衣人想撿個現成便宜而已。

更何況如今看來這隱沒在黑暗中的南衙大牢頗有古怪,自己縱然談不上害怕,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回頭多加謀劃總歸是要的。

伏公公眼觀鼻鼻觀心,眼見著倚在牆邊都要睡了過去,听聞易先生開口,倒是立刻轉過身來嗯了一聲,那張馬臉上努力擠出兩道褶子,難得的露出了絲溫和笑意,從善如流的連聲附和。

其余一眾人等更是不會有什麼異議。

正在幾人打定主意就此打道回府之際,卻見遠處南紹大牢厚重的大門慢慢推開了一條縫,眾人連忙讓到路邊,將身形收在檐下的陰影里。

借著檐下兩盞昏黃的燈籠,見得兩人順次從門里走出,又回頭向著里面打了個招呼,這才解了門口馬車,往城西緩緩駛去。

看那衣著打扮,應該就是之前站在蜜餞鋪下的一男一女,沒曾想這一路西行,竟是去了南紹大牢。如此看來,之前蜜餞鋪下的相逢,之後深巷中的打狗,當時只當是位小婦人與年輕僕人之間的戲鬧玩笑,只怕都大有深意,看來自己以為極為隱蔽的行蹤早已落入兩人眼中。

「之前只是看得眼熟,倒是沒往下細想。」汪直在腦海中仔細回想了下,訝然說道,「如今看來,倒是和李城主的那位曹姓夫人長得有些相像。」

伏公公側過頭,很是意外的從鼻腔中發出聲來,「嗯?」

語調上揚,看似像要確定這條信息的真實與否,然而這一聲似是而非的鼻音背後,眾人皆知伏公公是在詢問某種想法落于實踐的可能性究竟能有幾成。

易先生遲疑了一下,在應該如何和可以如何之間左右糾結的他,沒有第一時間響應或者否定伏公公這意味難明的建議。倒是汪直嚇了一跳,果斷的連忙擺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李興霖這人的脾氣,你們不曉得,我是再清楚不過的,秉性剛直,寧折不彎。」汪直急促的說著,唯恐慢了一步釀出禍端,自己這隨口一說那便是罪過大了,兩位大佬到時候拍拍走了,自己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到時候可真是收不了場,「要真走了這一步,只怕到時候反而騎虎難下,不死不休了。」

伏公公很不以為然,冷哼一聲道,「其中道理咱家自然曉得,難不成那城主若是不從,咱家還會撕票不成。我們且試上一試,做得隱秘些,若實在不行偷偷放了便是,絕不會傷她半根毫毛。」

倒是易先生微微搖了搖頭,心想又不是非常之時需行非常事,這種脅迫于人的手段本就為人不齒,不光彩得很。若是成了也就罷了,可萬一搞砸了可是一堆麻煩砸在手里。這說抓就抓,說放就放的,哪有這樣容易的事。對面的又不是沒頭沒臉的平頭百姓,自己這群人畢竟也不是真的綁匪山賊,更加牽扯到二皇子的聲名,哪能真如這般隨意為之。

易先生微側過臉,見伏公公望著一路緩行走遠的馬車,神色之間顯得頗為意動,連同著身後那四個隨從也是一副躍躍欲試模樣。易先生嘆了口氣,決定不管怎麼樣還是要說上幾句,究竟攔不攔得住自不必說,但日後說起來總算也是交待得過去了。

伏公公暗自搖頭,想著這易先生雖然謀略陣法都極為精擅,只是未免太過于畏首畏尾膽小怕事。想著再遲疑片刻,那輛馬車就要在黑暗中隱沒不見,他渾濁雙眼里精光一閃,打定主意就要從黑暗中閃出,只是心念乍起,就感覺到了身後一陣不知生于何處的陰風吹來,脖頸處一片冰涼。

春寒料峭,陰冷隨風入骨,豆大汗珠從伏公公的額上滾滾而下。

此刻的他仍然保持著抬腿的動作,將邁未邁的一步卻始終沒有落地,定格在那就要沖出的瞬間,此時的動作看起來頗為滑稽古怪。

伏公公的手攏在袖中,掌心中一道法決捏了一半,只消小指一勾隨時便可施出。

然而,非但他的腳掌不敢落下,小指關節更是僵直如鐵,連稍許彎上一點都不能,也不敢。

背後的那股涼風,初起時冰寒凜冽,落于身上卻極細微輕柔,但偏偏讓伏公公興不起半絲反抗的念頭來。

伏公公的一身本事,在京都也是頗有名氣,此刻竟是像完全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他艱難的轉動著眼珠,望向一旁的易公子,眼前看到的一幕更是讓他震驚莫名。

易先生可是公認的年輕一代中的翹楚,那張白淨和氣的臉上永遠掛著一副從容不迫成竹在胸的神情,何曾像現在這般臉色灰敗,滿頭大汗,眼眸中更是露出一絲驚恐絕望的神色來。

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才能將那片浩瀚無邊的氣勢控制得滿而不溢恰到好處,明明體察不到它的霸道剛烈,甚至覺得只是廣而不盛,但那種契合天地大道的完美氣息,又讓你極為準確清晰的感知到其中蘊含的可怖能量若是釋放出來,只消一個瞬間便會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化為這世間最微細的粉末。

以念力見長的易先生,對危險的感知本就要比伏公公來得更為深刻。他經歷過無數次戰斗,從沒有如今這般絕望到不敢反抗的地步。在他的認識當中,人生除死無大事,生死尚且可以看淡,怎麼會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時間仿佛停滯了很久。

易先生身體劇烈的顫抖著,想要用盡全身氣力從這近乎天地般強大的威壓下逃離,他知道再如此下去,只怕就會道心受損,將來想要再上一層,只怕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借著咬破舌尖換來的片刻清明,易先生雙眼中寒光驟現,竟是硬生生壓制住體內靈力狂暴不安的躁動,極為困難的一點一點扭轉過身來。

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面,易先生滿臉的困惑不解,卻再也遏制不住體內已然沸騰至頂點的靈力,噗的一聲,一口心頭血猛的噴出,整個人頓時委頓著倒在地上,耳鼻之中血流不止。

早已放棄了任何反抗念頭的伏公公余光掃到,心中更是駭然欲絕。此刻的他才算深刻的體會到了什麼叫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這才是真正的以勢壓人。

伏公公和易先生各自癱坐于地,感受著那道奔行于天地間的浩然威壓慢慢散去,相視之間看到彼此眸眼中投映出的恐懼和劫後余生的慶幸。回頭再看那些隨從,竟是早已昏死過去。

伏公公雖然道心有損,只不過他先天殘缺,此生已難再進一步,倒也不怎麼在意。而易先生雖然身受重創看著淒慘,但總算拼著一口心氣將本已搖搖欲墜的道心穩住,經此一役在念力控制上反倒頗有些感悟進益,相較起來些許代價反倒不值一提。

兩人回過神來,再轉頭看時,卻見遠方那輛馬車仍在緩緩前行,青石板上馬蹄聲聲踏踏作響,竟然並未駛遠。兩人這才醒悟剛才那些掙扎感覺時間過得極慢,如今想來,總共也不過是幾個呼吸的時間。

此刻兩人再望向那輛漸行漸遠的馬車,眼中滿是忌憚,哪還敢繼續追上前去。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