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碎玉落盤,和風吹葉沙沙響。
幽靜的山林野樹間,汩汩的山泉細水長流,草木的微苦氣息里交織著不知名芳花蘭草的清淺薄香。
晚風路過,泉水叮咚,蟲聲新透綠葉。
一方山石安靜的躺在這里,上面置有簡樸的墨玉棋盤,兩個對弈的棋手沉默不語。
「你心動了。」
白子落盤,左側身穿白色體恤的少年淡淡開口道。
「是啊。」
對面那身著淡藍長袍、背負長條黑布包裹的帥大叔盤膝而坐,眉眼間帶著濃濃儒雅書生的溫潤。
「畢竟她是我親手養大的,就像我的孩子一樣。」
大叔輕笑著,眼楮微眯,落下了指尖的黑子。
「孩子?」
「是啊。不過,或許在她心里我就是個欺騙囚禁又折磨她的瘋子吧。」
黑子漫無章法的隨意落下。
「從她偷偷喝下我的血開始,因果的線就已經交纏。」
「她成了宿命的一環。」
「她是這人間最後的山海業蛾,我孵化了她,養大了她。」
「我親手設計了未來,卻沒想到未來從未篤定。」
黑子落盤,一道淺淺的白光自弈者身上月兌離,向著遠方閃爍。弈者的身體微微一顫,似乎有那麼一瞬虛幻縹緲。
「你還是出手了。」
「是為了她,還是他。」
少年落子,似是調笑。
「呵,私心誰會沒有呢。」
「這世界誰不想好好活著,追尋更好。」
「人世不過安靜的搖籃,幾個人願接受終盡一生待在渺小的天地里,死水一樣不起波瀾、渾渾噩噩。」
大叔搖搖頭,目蘊星辰般浩瀚深邃,他抬頭看了看星空,似是感慨,似是遺憾。
「圍棋是天才的對弈,世上有?數附庸風雅的庸才卻也?樣喜歡這樣?個天才的游戲。」
「他們浪費有限的生命,卻又感慨著難逢知己的高手寂寞。以為自己終究不落流俗,生命的意義不止于苟且。」
「許河。」
「你覺得呢?」
少年似笑非笑,不知從何處模出了一壺熱氣氤氳的清茶,微眯著眼自斟自飲。
「圍棋一道都說不得貪勝啊,或許這本來就應該只是一種心靈的慰藉,弈手的優秀無關天賦高低,也不管是輸是贏。」
「可我早失了那份悠然自得的心境,厭倦看這雲舒雲散。」
「不得貪勝,卻不可不勝。」
許河起身端過了少年手旁的那盞茶,一口飲盡。
「果然,許家的人如出一轍的無賴。」
「哈哈,承讓承讓!」
「不虧是弈道妙手,好一手入界宜緩、舍小就大。」
「哪有那麼復雜,不過是過客匆匆罷了。」
「如果,他堅持不住呢?」
「我相信他,也相信她,但我更相信你。」
「哦?但願如此啊。落子吧,許河。」
「啪!」
右眼異常刺痛,突然的寒意席卷全身,扛尸狂奔的許安川下意識加快了逃亡的腳步。
「好奇異的味道!」
「看來這朵小花花有點不普通啊,難怪會被業蛾捕獲而不死!」
舌忝了舌忝枯澀的嘴角,潮听冷笑著抓向了狂奔的許安川。
越是靠近這小子,他身上那種莫名的吸引與誘惑的血肉香氣便是越大。
看來,他要有預料之外的驚喜收獲了!
「該死,這老瘋子怎麼追過來了!」
背後那詭異冰冷的聲音許安川自是耳熟,感受著那帶著發酵死魚般腥臭的風聲,許安川心里那點剛剛升騰起的希望火星瞬間熄滅。
到底是逃不掉一個死!
這漫長的一夜,這詭異的世界,他許安川無時無刻不在刀尖上跳舞,死亡的呼喚一聲高過一聲。狗屁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不過是苟延殘喘後繼續著提心吊膽罷了。
許安川那顆撐到極限的小心髒終于是繃不住了。消極認命的莫大悲觀失望包圍了這個自和平世界保護教育下長大的少年。
枯柴般的手洞穿了胸膛,死死握緊許安川的心髒,脆弱的跳動破碎停止,在一瞬無可形容的劇痛後,許安川眼前一黑,跪倒趴伏在地。
肩上扛著的徐放在突然停止的慣性作用下拋出,摔落出在死不瞑目的許安川不遠方。
七竅流血的徐放與雙眼瞪圓的許安川無神的對視著。
不久前徐放的嘮叨應驗了,他們真的生不同時死同地。
「嗯,不錯的味道。」
「新鮮,活力溫熱。」
潮听舌忝舐了一口手中破碎的心髒,享受的搖頭。
看著胸口空洞卻詭異的沒有一絲鮮血流出的許安川,潮听邪魅一笑。
「很久沒有親手狩獵了,手藝還是那麼好,沒有一絲一毫浪費。」
「不錯,不錯!」
「好東西最先品嘗了,這些差一點也不能浪費啊。」
詭笑著,張開了握緊的拳頭,掌心之中猙獰的黑色詭頭在空氣中張牙舞爪,張著血盆大口,滿口獠牙鋒芒畢露著向著地上躺尸的兩人吞去!
「嘻嘻~」
「差不多夠了。」
「老鬼!這東西你可無福消受!」
女孩的輕笑聲突然自天邊傳來,無數熟悉的長舌口器如破空的利箭射向潮听!
修長的觸手包卷起地上的兩人,一擊得手後迅速的收回。
待宰的羔羊被搶,潮听怒火中燒,狼狽的閃身躲開刺來的長舌口器。
黑洞洞的眼眶死死的望向夜空中的不速之客,那只本該安靜等候奪舍的、觸手翻涌的巨大妖蛾。
怎麼回事?
業蛾怎麼復活了?
明明她的靈魂被莫名的存在囚禁著,明明應該等候著成為我新生的載體?
我這半甲子的努力竟成了他人的嫁衣裳?!
「小鷹!」
潮听眼中的詭火瘋狂跳動著,他憤怒的呼喚著那瀆職的普羅米修斯之鷹!
這該死的孽畜,果然是養不熟的廢物!讓它盯著業蛾肉身,竟然一聲不吭的造出了這麼大的變故!
這可不是簡單的業蛾,這是承繼了相繇之力的業蛾!
這一切本該屬于他的,是他的!是他潮听召喚了相繇,這是相繇給他的力量!
可現在,這種力量卻成了別人的,甚至可能會用這股力量來倒戈對付自己!
三十年的心血功虧一簣!
明明只差最後一步,最艱難的路子他都走過來了,卻在收獲成功果實的時候被人捷足先登!
該死,該死!
那孽畜,他怎麼敢,他怎麼敢一聲不吭的繼續裝死!
「小鷹!」
潮听嘶吼著,如同荒野上發狂的孤狼。
「嘻嘻,老鬼別叫了。」
「那只該死的雜血小鴸已經死了。」
業蛾臉上流露出人性化的譏諷。
「也不知你們用了什麼方法馴服豢養了這麼一只血脈斑駁稀疏的雜血鴸。」
「若不是為了配合你們完成這一出好戲,我又怎麼會如此輕易的被這樣一只廢物擒獲。」
業蛾眼神嘲弄,充斥著對那只曾經輕易捕獲鎮壓自己的普羅米修斯之鷹實力的不屑一顧。
「不可能,這不可能!」
「小鷹他是自教廷誕生的、真正的頂級掠食妖物普羅米修斯巨鷹的後裔,怎麼會是什麼狗屁的雜血鳥。」
「你不過仗著竊取了我成功的果實,憑借那偉大的相繇之力鎮殺了小鷹!」
潮听目露凶光,嘶吼的話語里是深入骨髓的憤怒與悔意,顯露的深深忌憚下藏著瘋狂而理性的思考與布局。
如果,如果他不追求完美的靈與肉的融合,如果他早點行動,這新生的相繇之力合該是自己的,獨屬于他潮听的!
但現在不是痛心後悔的時候,潮听的腦子瘋狂的轉動,暗紅長袍遮裹下那具干枯身體里的陰氣詭力都在快速集結。
這新生的相繇之力有多強大,沒人會比他更清楚。
現在只能拼盡全力放手一搏,要麼成功,要麼死亡,別無選擇。除非動用,不!那個東西不到最後時刻絕對不能動用!那樣的後果他甚至不敢去想象!
潮听微微躬身,語氣恭敬。
「業蛾大人,看在我也算是幫你繼承了相繇之力的份上,能不能放我一馬?」
手心的力量瘋狂匯聚,生死在此一搏!
「嘻嘻,你覺得呢。」
「雖然從某種意義上我該感謝你。」
「盡管我並不在乎什麼相繇之力,但你完成了那人禁制著我不可能完成的,那折磨了我百年的心願。」
「那瘋子的後人死了,雖然有點遺憾他沒能死在我的手上。」
業蛾狂笑著,笑著笑著那妖紅的眼里就多出了點濕潤的晶瑩。
「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他死了,我也解月兌了!」
「我終于自由了,那瘋子的傳承斷了!」
「我親手毀了他的春秋大夢!」
「你看到了嗎?」
「大傻子,你太傻了。明明只要再堅持一會兒,明明再熬一點日子,我們被囚禁折磨了那麼久那麼久!希望就在眼前,你卻拋下我死在了黎明之前。」
「哈哈哈,不過也好。現在這具身體我就能一個人隨心所欲的掌控了,是一個人哦,一個人!」
「你羨慕嗎,你這糊涂透頂的大傻子!」
那業蛾似乎陷入了瘋魔,對著那無盡的星空半哭半笑,銀白的磷光散逸在孤獨的荒山。
好機會!
潮听眼前一亮,天賜良機,就是現在!
「術巫十三︰陰羅幻獄!」
黑色的陰氣洪流自潮听掌心如大霧彌散,霧氣中無數的嚎叫陰靈仿佛自地獄爬出,沖向了那被陰氣包裹的業蛾!
「咒巫十九︰森葬!」
黑色的火焰如野草瘋長,跳動的烏黑火蛇無聲糾纏環繞著撲向業蛾。無數或大或小的人臉詭樹自她的身下破土而出,似乎古木森林一樣圍困吞沒了迷失者!
而那業蛾似乎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法自拔,沒有反抗的被濃郁的陰氣鬼蜮吞噬。
潮听目露喜色,卻又莫名糾結的止住了狼狽將逃的身形。
這愚蠢的業蛾似乎沒有反抗?
難道她壓根不能如臂指揮體內的相繇之力?
不對啊,那小鷹是什麼情況?
不對!她在騙我,如果小鷹死了,和它簽訂血契的我怎麼可能一無所知,甚至沒有一損俱損?!
果然,她在虛張聲勢!
居然差點被騙了,被相繇之力嚇破了膽啊。
潮听詭笑著,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步步走向那沉默的業額,黑色的血液在指尖顫動。
「畢竟這些法陣也是從那里帶出來的,又怎麼可能毫無意義?」
「現在只要重新勾畫起陣紋,屬于我的終究屬于我!」
「天不負我潮听!」
黑色的烏血再次接觸到業蛾頭頂之上那綠色光芒微閃下如黑色薔薇花葉的精妙紋路。
「哈哈!」
是難以壓抑的、失而復得的喜悅。
「你笑什麼?」
「我笑什麼與你何干!」
「嗯?」
「噗~」
干枯的身體如破布沙包一樣被擊飛,破碎的內髒混著腥臭的血噴吐。
業蛾一振翼,陰氣迅速散去。
妖紅的眸子里只剩下冰冷,額間紅色的光芒微閃,那骯髒的黑色法陣破碎,半片紅色的鱗片若隱若現,如一只詭異的眼楮開合。
「本來可以放你一馬。」
「現在看來你是想陪著那只死鳥一起上路。」
「不!你听我解釋,業蛾大人!」
「沒必要了,上路吧。」
無數的觸手自業蛾側月復射出,單手艱難撐地跪伏的潮听眼神晦暗。
一塊漆黑的骨頭于掌心捏碎,詭氣森森的門戶自他身後出現。
「廢物。」
一只猙獰的魔爪自門後探出,而後目標明確的死死握緊地上如同爛泥的潮听。
「我一定會回來的!」
「相繇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噗~文判大人,輕點」
潮听消失在門戶中,在離去的最後一刻,他運轉著寥寥無幾的力量,引爆了荒山之上布下的最後一道後手。
祭祀的血池轟然崩碎,地面刻畫的巨大陣法紋路中沖起了連天的血煞氣息!
業蛾皺眉,無形的封鎖屏障破碎了,血腥罪孽敗露人間,危險的天譴氣息籠罩了荒山。觸手裹挾著,一口吞下了似是死去的許安川和徐放,而後如風般向著遠方飛去。
巨大的蛾月復內,無邊的烏黑腥臭血海巨浪翻涌,隨浪起伏的黑色巨鷹脊背上許安川瞪大著死不瞑目的雙眼
大塊大塊的烏雲如嗅血之鯊匯聚荒山上空,銀白的電弧滾動其中。
下一刻,猶如雷池覆倒,雷霆之海攜天威縱橫掃蕩整座荒山!
「轟隆隆!轟!」
荒山之頂,拿雲攫石的枯樹首當其沖,無數的雷蛇劈炸其上。
焦枯的枝干搖搖欲墜,終于一道連接天地的巨型雷蛇自上而下猛的貫穿了枯樹!
「轟!」
火焰升騰,荒山之巔,那顆不知年歲幾何的枯樹燃起了沖天的火光!
吞沒一切的火光照亮了半邊猩紅的夜!
「你不出手嗎?」
少年輕笑,啪嗒落子。
「命運就像這盤棋。」
「成長如棋盤,光陰似棋?,棋?越下越少,生命越過越重。明?如空?煙?,不可預知,後輩的未來,總要親自跋涉萬水千山,?能明悟後成長。」
「我們只是觀弈的過客,弈手終究要用腳步去丈量山高水長,去經歷酷暑冬寒,知曉用自己的眼楮去分明?間??,去掌握自己的世事命運。」
「祁圖啊。」
「從本質意義上,我們都是既失去家鄉而又無法抵達遠方的同一類。」
「只嘆故人陸續凋零,好似風中落葉啊。」
「不想亡者又如雨後春筍,紛紛破土重生。」
抬頭仰望星空,許河喃喃感慨。
「有道理,真的不出手?」
「不了,我這把早就入土的老骨頭也只想借這最後的殘靈影像安靜的看看這世界罷了。」
「是因為已經有人出手了吧。」
「呵呵,該你落子了,祁圖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