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帶著悔恨奠酒

吃完飯還早,王德發想了許久,準備去他爹的墳上奠個茶去。當然,他也準備去後山那片杏林看看,看看那片讓他進了班房的林子,和長眠在那個盜洞里的老萬。曾經兩個活生生的人,終究已經是化為一捧黃土了,但在王德發的腦子里,一個是父親,帶著兒子入獄的悲憤死不瞑目;一個是傻子,傻子有傻福在這個傻子身上不靈驗,被活活埋在洞里。這些,都跟他有關系。

「一會我想出去轉轉,看看。」王德發對女人說。

「去哪啊?」

「我想去趟爸的墳上,奠個酒,陪他聊聊天!」

「明天去不行嘛,一會就天黑了,大樣沒什麼變化,可畢竟這麼幾年你沒去過,別模黑找不見路了。」

「我就是趁著天黑去,白天人多,我不想出去。」王德發有自己的考慮。

說罷,他找來香表盒,在里面裝了些黃紙、一盒香,又去廚房拿了一盒新的洋火。他曾經喝水的那個罐頭瓶瓶還在,一看已經好久沒人用過,蓋子上落了一層灰,他拿布子擦了擦,習慣性的就去找自己的茶葉。屋子里幾乎什麼都沒有變,茶葉還是在原來的地方,是不是五年前的茶葉就不得而知了。

沏好茶之後,王德發去了趟對面的糧食房房,想看看自己的老煙槍和以前曬的煙葉還在不在。現在他對這個家里除了記憶中的熟悉之外,就是好奇,他好奇這個家到底還有多少,是和五年前的樣子保持一致。

糧食房房的門推開的時候,伴隨著木頭門擠壓的「滋滋」聲音。一個小屋子,里面存著一家六口人的吃食,房房正中間用牛毛氈圍了一圈,箍成了一個圓形的糧倉。每年打下來的糧食,收拾好曬干後,王德發都是一袋子、一袋子的倒進這個糧倉里。

一年能磨六、七次面,磨面的時候再從里面把糧食挖出來,拉到磨坊去磨。偶爾要是家里開支緊張的時候,也會從糧倉里挖出來些糧食,不管貴賤,賣了換點錢用。可見這糧倉的重要性。

在王德發年輕的時候,誰家要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想娶著當媳婦,媒人都會代女方家去看看糧食房房,看看里面糧食多不多,如果多,那基本就沒啥問題了,要是窮的糧倉都見底了,這事鐵定就沒戲。甚至都有過為了不讓自家兒子打光棍,媒人來看糧倉的時候,提前到處在親朋好友家借著拉回來點充場面的。

王德發走進糧倉,他先沒找自己的煙葉和煙槍,伸頭看了看倉里面,一大半是空的,趴在糧倉的邊上,伸手都夠不著下面的糧食。王德發一下子就情緒上來了,剩下的這點糧食,充其量也就能撐個半年左右。

家里的那幾塊地,打的糧食是夠一家子吃的,他知道為啥現在快要見底了,無非是為了支撐這個家,女人把糧食時不時賣點罷了。這五年,老母親、孩子和自己的女人都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再一想到周圍的街坊鄰居家,房子一家比一家翻修的漂亮,日子一家比一家過的好,只有他們家,還在原地踏步。

想到這些王德發就忍俊不禁,一個老男人,這也算得上是最落魄的時候了。他朝著自己掛煙葉的地方走過去,煙葉還有,厚厚的一層土,看上去也有點潮。王德發把掛著的繩子解開,拿到門口用嘴使勁吹了吹上面的土,又進去把自己抽旱煙的工具拿出來,就朝著主屋匆匆走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煙葉碾碎,裝進兜里,帶著準備好的香表盒、茶水,和半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白酒,就出門了。

「我走了,晚上不用管我,我奠完茶就回來了。」

「你盡量早點,別太晚,天一黑就趕緊回來。」

「麼麻達,麼事。」

王德發胳肢窩里夾著香表盒,手里提著茶水和半瓶子酒。朝著父親的墳走去。川里的變化真大,以前在川地周圍哪有什麼人煙啊,現在周邊山上的人來到川上,就近在這條老國道兩邊修房子,慢慢地定居了下來。

埋著他父親的那塊地,步行大概得走個十多分鐘時間。當兒的今天從班房里出來了,告慰一下老父親的在天之靈是應該的。他爹那一跤摔得眼楮都閉不上,很大原因可能就是因為王德發干的虧先人的事而死不瞑目的。

這不大的鎮子,更小的村子里,幾十年都沒見過誰家兒子在自己父親送喪的時候,手上是帶著鐐銬、警察陪著來的。他爹活著的時候,王德發作為兒子,在老子跟前咋做都有理、都對;但老爺子死了以後,王德發就沒好好地讓他爹這後事安穩過。

看著滿川的變化,王德發才覺得這五年時間,是實實在在的時間,變化就在他的眼楮里,實打實的。這片土地,他再熟悉不過了,哪一塊地多打面積,是誰家的,是肥是欠,他都清楚。當然他也清楚,哪些地是在他手里做過手腳的,現在想起這些。

王德發心里挺復雜的,他自己也無法給自己已經過去一半的人生給個定義,到底自己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自己模糊了對自己的認識。過去的是已經成為過去,過去他當會計的時候,再威風,也回不去了,可以後呢?以後該做什麼?有什麼打算?可能會很難,但也必須抬起腳往前走啊,實際上,走與不走,也都由不得他,明天的太陽依舊會升起來。

腦子里想著事,腳下的路好像也就變短了,王德發來到了埋著父親的地頭。地里種著小麥,這塊地,不能說全隊最好的,那也是數一數二,地勢剛好北高南低,放水澆地的時候速度快還能澆到頭。隊里給各家各戶的地澆水是按時間收費的,有些人家的地,跟水渠恰恰高低相反,放水時間長不說,有時候稍高一點的地方還放不到水。王德發很贊同女人把這塊地種上麥子,收成有保障。

他沿著埂子往地里頭走,麥子從現在的冒出來的麥苗情況來看,長勢應該還可以。靠著地頭的中間,一個土堆上長滿了草,王德發繞著土堆堆轉了一圈,跪了下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抽噎著把自己帶的香表盒打開,燒著黃色的表,在即將燃盡的時候放手,一股微風把灰燼吹起來盤旋著飛向了天空,隨後取出來三根香點著,作了個揖,磕頭後插在了土堆上。

「爹,我回來了。」

「兒不孝啊,兒也是一時糊涂,我回來了,您老不用在擔心了,瞑目吧。」

「我這大半輩子,這五年的時間,我想明白了點自己,違法的事我是干了,但我也是為了這個家,要不是為了有個兒,也不會丟了官,要不是為了這個家,我也不會鋌而走險去挖老祖宗的墳。」

王德發一邊說著,一遍把帶來的半瓶酒和茶水打開,給他爹奠了一圈,然後自己對著酒瓶也喝了一口。

「今天出來,這一路,確實讓我心里憋的慌,五年啊,咱王家比別人家沒落了五年啊,你看看那周圍街坊鄰居,房子一家比一家修的新,日子也過的比咱家強。爹啊,你說,我弄點啥好 ?咱不能走到人後頭去啊。你老要是能听得見,就多保佑咱家!」

三縷青煙隨著風,歪歪斜斜的飄散,就好像帶著王德發的話飄向了長眠在地下的他爹。太陽還沒下山,川里的人也越來越少,再過一會就要涼下來了,王德發看著自己手里提著的半瓶酒,又喝了一口。

「爹,你就睡著吧,我回了,趁著天黑人少,以後我會常來看看你。你放心吧,別說是五年,就是五十年,只要我回來,我就有的是辦法讓咱王家有臉有面。你睡著吧,我回了。」

王德發起身往回走,他到現在都能想象得到他被警察帶走後,他爹不慎摔了一跤,一口氣上不來的樣子,和那雙比不上的眼楮。

他一路走著,一路也想著。這可能就是生活吧,有時候不能事事如意,也沒法讓人人都滿意;即使是偷雞模狗的活,有人會逍遙法外,有人會被嗤之以鼻;他當會計的時候,哪怕就是事辦的再好,有人認可,也有人指手畫腳。既然做啥都不會讓每個人都滿意,那又何必去顧慮太多呢,什麼勞改犯,什麼面子,都是虛的。人認的、服的,就是眼楮能看到的,這就是現實。

王德發想修房子,有錢沒錢都得修,先把這場面撐起來,但他也有顧慮,這錢從哪來。

想了一路,快回到隊里的時候,王德發在岔路口猶豫了。朝左,回家;朝右,後山。後山,埋著被埋掉的老萬。估計老萬頭上的土堆,也都已經雜草叢生了。

王德發不想早早的回去,他抬頭看了看太陽,去後山再回來的話,還是可以在天黑透之前回得來。他把衣服裹了裹,朝著後山走去。

越往山底走,王德發越發覺得陰森,加上陣陣涼意襲來,讓他有點哆嗦。

他用右手在頭上狠狠的搓了三下頭皮,算是給自己壯膽,接著打開那半瓶酒, 當 當地喝了兩大口,酒也壯膽。

到山腳往上爬的時候,王德發看到了隨處可見的探洞,都是用探桿打出來的,走兩三步就能看見。他也看見了一個完整的盜洞,沒有掩埋,就在那著。越往山上走,看到的越多,這座後山,估計已經被盜空了。而這事始作俑者,就是王德發自己。他想著五年前的自己,五年前的老萬,再看看這些盜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事實就是,自己進去的這五年,不僅是被當做普法的例子,還被很多人私底下效仿了。他回頭看了看遠處的村子,煥然一新的日子背後,有多少人是干著斷子絕孫、不得好死的事呢?

王德發繼續朝著杏林往上爬,朝著埋老萬的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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