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崇文門外雖有幾處熱鬧去處,都在磁器口以北、蒜市口以西。花市四條,是明朝以來制造和售賣假發、首飾、絨花、蠟果的地方。東小市專賣日用百貨、土產雜品。這一帶住的全是手工業、小商販、抬轎的、趕腳的,很少有前門大街往西那一帶的富商大賈、名優紅妓。所以住房都是碎磚砌牆、青灰漫頂,又矮又黑,進身局促。雖有外城的粗陋,卻無郊區的開闊。自攬桿市向東向南,接連幾個廟,因靠不上煙火布施,專以為人停靈存櫬為生。象五虎廟、閻王廟,廟名本就嚇人,大殿廊下又擺列幾個填了瓤子的棺木,再有雅興的游客也會卻步。而左安門里還駐防幾營旗兵。這里雖也算北京城里,距紫禁城不過十里路程,可這里的旗兵和內城的旗人大有不同,脾氣秉性、風俗習慣都保存了比較多的強悍之風。在各種好習慣之外也有一條叫人發怵的,動不動就抓人個罪名罰他挑水——北京城井水多苦,要吃口甜水往往要上二三里路之外去挑。丘八大爺過分勞苦,抓個人換換肩本來情有可原,只是這麼一來城里人就把這東南一角視作了危途。平日里就十分冷清了。

壽明和烏世保走上大街,發現今日不同于平常。磁器口、蒜市口,東西相對都有人樹杉蒿、捆葦席在搭法台,東小市路兩邊早被攤販們擠滿︰賣香蠟紙碼的,賣錫箔銀錠的;蓮花燈、蒿了稈、荷葉、魚蠟,一份挨著一份。法華寺門口已扎起一艘首尾三丈有余的大法船。龍頭鳳尾、殿閣樓台,龍女童子、羅漢金剛,十分精致。烏世保看到廟門口黃紙露布,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三,交了盂蘭盆會的會期。凡與亡靈有關祭日,清明節、十月一,總帶點淒涼景色。惟有這中元,是很有點喜慶金光的。這與盂蘭節的起源有關。盂蘭盆,梵語是「烏蘭婆拿」,乃倒懸之意。這一日齋僧拜佛,解亡魂倒懸之苦,自應普天同慶。話雖如此,其實人們熱心此節,也並非完全是為鬼魂設想,倒是各種法事給人們帶來了樂趣。當時北京各廟,各有自己拿手的絕活獻給三界。這法華寺出名的就是慧通和尚的飛鈸。慧通是個武和尚,有很好的拳腳功夫。十八般法器中他單掌鐃鈸。這鈸直徑二尺七寸,重十斤八兩,比戲台上唱「鐵籠山」的那對鈸還要大。平日誦經作法,他不動用。惟獨在盂蘭盆會上,他從佛前請出來,在法鼓、雲鑼的伴奏下,左右揮舞,上下翻飛,纏頭蓋腦,金光四射。舞得高興時還打出手,「嚓」的一聲扔上天空,足有三五丈高。下來時接法又有多少名目,「張飛騙馬」、「蘇秦背劍」、「白猿獻果」、「黑虎過澗」,那驚險利落之處,在跑馬解的滄州人那里都是看不到的。每逢這日子,常有達官貴人及其寶眷,借結善緣為名從城里乘車來看他的表演。所以盡管時辰尚早,從各條街已有人流涌向法華寺了。壽明和烏世保費了好大勁才從人流中鑽出來,卻又被卷到了去夕照寺的漩渦。雖說每逢中元趕廟的人都多,也沒到這地步。壽明嘴勤,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八國聯軍攻佔北京的時候,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夜晚,在這左安門內打了一仗。這一帶的軍民老幼齊上陣,宰了二十多個德國兵。鬼子進城後,在左近血洗了三天。今年盂蘭盆會,本處居民每戶捐一升米為死去的義士超度。連和尚們也發願白作法事,不領布施。

壽明和烏世保擠了足有一個多時辰,這才來到五虎廟夾道。問清聶家住處,便走到一個黑漆小角門前,用手拍拍門,喊了聲︰「柳娘在家嗎?」里邊應了一聲,是個男人聲音。門拉開時,出來的竟是聶小軒。聶小軒換了件灰布小衫,月白褲子,扎著褲腳。白襪透空灑鞋。新剃了頭,打了辮,那模樣看來年輕了有十歲。不等烏世保開口,他劈頭就問︰「我回來就打听你,怎麼你出來這麼久竟沒來過?」烏世保告罪說︰「實在是遇到了意外,囊空如洗,這剛得到幾兩銀子,馬上就來尋師妹的。」他又引見了壽明。壽明常在古董行中混,早已听說過聶小軒的名字,極恭敬地問了安,這才進院子里來。

這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但只剩下了南屋和西屋,正房被火燒得只剩下烏黑的幾堵殘牆。兩棵棗樹,有一棵也半邊燒焦了。院子收拾得干淨整潔,四角旮旯不見一根草刺。聶師傅把他們讓到南屋。南屋迎門條幾上方懸著一幅寫真畫像,畫的是一位穿紅蟒戴珠冠的老婦人。八仙桌上擺著四盤供果。烏世保忙問︰「這是師母?」聶小軒點點頭。烏世保趕緊正正衣領,跪下磕了頭。壽明也要跪,被聶師傅攔住了。壽明問︰「老伯母仙逝多久了?」聶師傅說,八國聯軍來時,人們都幫著守軍去守左安門,聶家父女都去了,只有老伴癱瘓在床,未能參戰。德國兵攻進城後,見人就殺。聶小軒看看回家的路已不通,柳娘又年輕,便拉著她躲到幸公莊北的葦子坑里。躲了一天一宿,第三天回家來,半個胡同正燒得通紅。待和鄰居一道救熄,堂屋頂子早已坍下,老太太已死去多時了。整個臉已燒焦,無法辨認,這寫真是聶小軒憑著記憶畫下的。他說︰「我沒給她裝殮什麼,這像上就給她穿戴得富貴點吧!」說完慘笑了一聲。

壽明怕引得老人傷心,便用話岔開,問︰「大妹妹不在家?」

聶小軒說︰「夕照寺作法事,為她媽燒香祈禱去了。」

烏世保問︰「師傅是哪天出來的?」

聶小軒說起出獄回家的經過,臉色開朗起來。他說到九爺捉弄他時,帶點羞澀的挖苦了自己的驚慌失措。說到最後九爺不過是轉彎抹角訂一批貨時,又爽心的大笑起來。這時外邊大門響了兩聲,脆脆朗朗響起女人的聲音︰「爹,我買了蒿子回來了。」壽明和烏世保知道是柳娘回來,忙站起身。聶小軒掀開竹簾說道︰「快來見客人,烏大爺和壽爺來了。」柳娘應了一聲,把買的蒿子、線香、女敕藕等東西送進西間,整理一下衣服,進到南屋,向壽明和烏世保道了萬福說︰「我爹打回來就打听烏大爺來過沒有,今兒可算到了。壽爺您坐!喲,我們老爺子這是怎麼了?大熱的天讓客人干著,連茶也沒沏呀!您說話,我沏茶去!」這柳娘干 楞脆說完一串話,提起提梁宜興大壺,挑簾走了出去。烏世保只覺著泛著光彩、散著香氣的一個人影象陣清清爽爽的小旋風在屋內打了個旋又轉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應接不暇,竟沒看仔細是什麼模樣。柳娘第二次提著茶壺進來,他才來得及細看。這一看卻又驚得他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市井小戶之內也有這樣娟美的女孩兒麼?

她有二十左右,穿一件月白杭紡挖襟敞袖小襖,牙白羅裙,銀白軟緞尖口鞋上繡著幾朵折枝水仙。銀鐲子,銀耳墜,深藍辮根,淺藍辮梢,為給母親穿孝竟打扮得素素雅雅。那長相則是形容不得的,只能說誰看也覺得美,烏世保看了覺得尤其美。美在舒展、大方、健康、嫵媚,沒脂粉氣,沒妖艷氣。這地帶滿漢雜居,漢人受滿族風尚影響,多不纏足。又自幼勞動,故而身條腰肢發育得豐滿圓潤,象水邊挺立的一枝馬蹄蓮。

柳娘給大家滿上茶後,在一邊的磁墩上偏身坐下,問道︰「我們一直惦著烏大爺呢。府上全家都吉祥?」

聶小軒忙說︰「可不是。我淨顧說自己的事了,還忘了問您,家里怎樣呢?」

烏世保長嘆一聲,就把家中遭遇細講了一通。中間有些地方,壽明幫著作了說明。聶小軒听著不敢相信,連聲問︰「您連女乃女乃的尸首也沒見著?小少爺至今還沒見面?這家就這麼毀了?」

烏世保點頭。聶小軒又問︰「這麼說,您現在是住在令伯父的府上了?」

壽明說︰「他父親伯仲之間,多年隔閡,如同路人。烏大爺現在住在磁器口杜家店里。」

柳娘听到孩子被劉女乃媽接去時,眼圈已紅了。听到火燒了宅院,就擦眼淚,這時竟出聲地抽泣起來。烏世保見了,趕緊去勸她︰「您甭難過,我過得挺好,現在靠畫煙壺謀生反倒過得挺安樂您吶!」他也是個愛哭的人,嘴上這麼說,手也去擦眼淚。

柳娘說︰「您是個大男子漢,自然不把這艱難放在眼里。我可憐的是小少爺。我爹在牢里的時候,我可嘗夠了這孤兒的苦滋味,何況他還這麼小呢!」說著想起自己受的苦處,更哭泣起來。聶小軒也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壽明問道︰「聶師傅近來就為九爺那幾個壺忙活哪?」

聶小軒說︰「可不是。他叫我先燒兩樣品看看。壺坯子、釉料、鋼炭倒有了著落,可就是墊本困難。我們這一行,向來定活的東家都先給墊本,拿他的錢為他備料。從沒有先燒樣子看了再拿定錢的一說。」

烏世保便拿出那對鐲子和兩錠銀子來說︰「您先用這個吧。本來這也是拿來給師妹過日子的。」聶小軒推辭不受,說︰「你剛出獄,哪有余錢。我要沒出來便也罷了,我出來了不能再叫你背累。」烏世保便講了庫兵囑咐的話,並說了他送銀之事。聶小軒嘆息說︰「這也是個熱心人,可惜被人拉進了泥坑。銀子你收起來,這繼承手藝的話原是我叫他傳給你的,現在既見了面,你就和我一起干吧。口說千日,不如手做一時。」烏世保要說庫兵判定死刑的事,被壽明用眼色止住了。聶小軒問︰「現在停下你的內畫,來和我畫‘古月軒’,有什麼難處嗎?」

烏世保說︰「當時您是怕沒機會再授徒,不得已才傳授給我;我是盡朋友之道,為叫您心安才學。如今您已回來,自當再仔細挑選有為後生承繼祖業。我哪能乘機把您的祖傳絕技據為己有呢?這好比您在獄里交我一包銀子,原是準備萬一您回不來時叫我拿來贍養小姐的,如今您回來了,我當然原物奉還,哪還有分一份的道理……」

烏世保正說得滔滔不絕,壽明突然又踩了他一腳,向他急使眼色。他順著壽明的嘴角一看,只見聶小軒把頭扭向牆角,柳娘卻瞪著一雙氣惱的眼楮盯著他。壽明說道︰「你可真是書呆子!人家磕頭禱告、求情送禮來認師,聶老怕還不肯要,哪有您這樣師傅上趕著教,還一拽三打挺、三拽一哧溜的?依我說,今天我在這作證人,您恭恭敬敬跪下磕三個頭,正式拜師吧!」壽明又瞪了一眼,把烏世保按著跪下。烏世保只得跪下磕了三個頭。聶小軒卻攔也沒攔,笑著還了三揖。烏世保站起身,柳娘沖他道個萬福,大大方方的叫了聲「師哥!」壽明是個知趣的人,連忙從腰中掏出他還沒賣出去的一對煙壺,給烏世保說︰「正好!事情來得倉卒,這個你權當作拜師禮吧。」烏世保雙手捧與聶小軒說︰「這內畫技法,也是老師傳授的,您看看可有長進?」

柳娘听聶小軒講,烏世保天資聰明,功底深厚,教他內畫時,稍加點撥,他就知一反三,很快就畫出個樣兒來了。雖也相信,因沒見過他畫的活,總以為老人出于偏愛有點說玄了。所以聶師傅剛把煙壺拿到手,柳娘便接了過來,迎著窗戶一看,眼楮一下子就直了,若不親眼瞧見,決不能信是個僅僅在牢里學了幾個月的人所畫出來的。不僅有章法,有筆墨,而且有風格,有神韻,既學到了聶小軒的絢麗生動、又比老師多了幾分書墨氣。就沖收得這麼個人才,老爺子這幾個月的牢就算沒白坐。想到這兒,不由得兩眼由煙壺上抬起,往烏世保臉上瞅去。

烏世保剛從腰中又掏出一個包來,臉紅著對聶小軒說︰「這是師傅給我用來見師妹的信物,包金鐲子。我厚著臉求個情,求師傅把它賞給我吧。」

聶小軒說︰「那是柳娘叫我拿去包金的,女孩家的飾物,你要它何用?」

「要不是這副鐲子,學生八成早到了枉死城了。」烏世保便把他在護城河邊打算尋死的情形說了一遍。說的時候,連他自己也確信當時他是橫下心來要死的了,就因為看見這副鐲子,才把他從死路上拉了回來!

聶小軒听後,挺動情,忙點頭說︰「好好,鐲子留給你當個念想,以後看到它要記住這教訓,人活在世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決不能輕易想到死字。」

柳娘說︰「老爺子,那是我的東西,您就這麼大方送人情了?」

烏世保說︰「師妹把它賞我,日後我有了進項,一定打副赤金的賠您。」

柳娘說︰「我這兒不賒帳,得了,這倆煙壺歸我了,你要孝敬你師傅,以後再畫吧!」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聶小軒說︰「今天盂蘭會為死去的人超度,也算喜事。咱們數喜臨門,柳娘收拾酒菜,大家痛飲幾杯,沖沖這一年的晦氣!」

柳娘收拾菜肴的工夫,烏世保把她放在院里的蒿子拿過來修修剪剪,用黃裱紙卷上線香,縛在蒿葉之間;又找來兩把椅子,把蒿桿綁在椅子背上做成星星燈。壽明也是會玩的人。出門買來新鮮荷葉,梗中下了竹簽,插上了小蠟燭,逐一拴在聶小軒院中夾的花障上。天剛殺黑,遠遠近近響起法鼓鐃鈸、誦經拜佛之聲。孩子們手舉長梗荷葉、挖空心的蓮蓬、掏了瓤鏤了皮的西瓜,各插了小蠟,燃點起來,邊走邊唱。天上一輪明月捧出,上下交輝,整個京城變成了歡快世界,竟忘了這個節日原是為超度幽冥世界的沉淪者而設的。

壽明和烏世保也把荷葉上的蠟燭和青蒿上上百支線香點燃,院內頓時亮起千百盞星星幾十輪皎月。聶小軒叫柳娘把炕桌擺在當院。放下矮凳蒲墊,四個人圍坐飲酒。席間聶小軒再次叫烏世保到這里來學習畫「古月軒」。柳娘說︰「師哥在店里吃住也不潔靜,不如索興搬了來住。東耳房收拾一下我住,西屋讓給師哥。」烏世保還想推辭,又被壽明攔住了。壽明說︰「這樣很好,師徒如父子,搬在一起才是久處之計。」

這晚上壽明和烏世保都喝了不少酒。告別出來後,壽明推推烏世保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小娘子頗不俗,您若有意,我當冰媒。」

烏世保醉醺醺的說︰「胡說,祖宗有制,滿漢是不通婚的!」

壽明說︰「狗屁,乾隆爺還娶了個伊帕爾汗呢!道道地地的西域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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