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壽明離開茶館,先到琉璃廠買了些顏料、色盤、明膠、水盂之類畫具。又到珠寶市挑了四五個透明料煙壺坯子。這才拐到磁器口烏世保存身的小店中來。

烏世保自幼過的是悠閑自在日子,一旦落到蹲小店與引車賣漿者流為伍,人們或許以為他會沮喪,會絕望,會愁眉不展。豈料不然。他有求精致愛講求的一面,可也有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一面。局面大有局面大的講求,局面小也有局面小的安排。壽明十來天沒來,他那斗室已變了樣。門楣上貼了個「泛彩居」的橫額。橫額旁牆縫里砸進半截棺材釘,竟在釘上掛了個小巧精致的鳥籠,養了只黃雀。進得屋來一看,又是一番景色。小炕桌上添了座仿宣德銅爐,燃起一縷檀香。窗台上放了只月兌彩掉釉沖口缺瓷,卻又實實在在出自雍正官窖的斗彩瓶。里邊插了兩棵晚香玉,瓶旁一把宜興細砂、破成三瓣又鋸上的口壺。牆上懸了張未裝未裱烏世保自己手書的立軸,上寫︰「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屋子收拾得倒也干淨明快,只是烏世保這身衣服,比剛出獄時更加破舊,從在澡堂洗了一遍,再沒洗過。腳上一雙步履,也前出趾後露跟了。他正盤腿坐在炕上聚精會神畫煙壺。見壽明進來,馬上放下筆,跳下炕。要打千,可是屋子太小,一蹲就撞著炕沿,只得拱了下手說︰「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當面恕罪!」壽明也玩笑地還了一句︰「咱家來得魯莽,先生海涵!」落坐之後,烏世保就從枕下遞過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說︰「我正惦著請您開開眼呢!我花三兩銀子買了把扇兒,您猜猜誰畫的?松小夢!松年要知道他的手筆才賣三兩,準得大哭一場!」

壽明問︰「您哪兒發了這麼大財,置辦起文玩來了?」

烏世保得意地一笑說︰「掙來的!您幾天沒來,我囊空如洗了。昨晚兒試著把一個畫好的料瓶拿到哈德門外青山居去賣,他給了十兩銀子!」

壽明一听,馬上沉下臉說︰「這是怎麼說,怎麼不經我手您自己去賣了?」

烏世保忙解釋說︰「我是一時高興試一試。不管他給多少,可證明我烏世保居然自己能掙錢了!您該慶賀我。」說著,烏世保又不屑地一笑,低下聲說︰「壽爺,可惜了我這它撒勒哈番,從此以後……」

壽明嘆了口氣說︰「我也不是慪您,八國聯軍佔北京,連王府的福晉都叫洋人擄奪了,一二品的頂戴叫人拉去掃街喂馬,您這它撒勒哈番值幾個子兒呢?我不怕您生氣,我也是驍騎校。可我這份頂戴還沒您畫的鼻煙壺值錢呢,有什麼戀頭。您睜眼看看,如今拉車的,趕腳的,拴駱駝的,哪一行沒有旗人?您無意中會了這門手藝,就念佛吧!」

烏世保點點頭。

壽明又說︰「我不是怪你自己賣貨少了我的回扣,我是不願叫你賣倒了行市。這一行里門道太多,怕您吃了虧。您知道我拿去的那個煙壺賣了多少錢嗎?五十五兩!」

「真的?」

「所以說不叫您自己胡闖呢!」

「,這回我服了!」

「您就管把您壺畫好、畫精,買賣的事由我跑。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還有一個朋友,死在臨頭還關心著您的事業呢!」

烏世保忙問︰「誰?您說的是什麼話?」

壽明這才把馬掌櫃來訪的事說給他。說完,把他買的顏料等物連同剩下的銀子全攤到桌上說︰「烏大爺,咱們原是玩樂的朋友,今天我促成您弄這內畫的手藝,可並不就是貪拿幾個回扣,實在是發現您真有才!那位牢里的朋友,人家圖什麼?也是盼您成器。鐵桿莊稼倒了,激勵你闖出一條路來,這才是朋友之道。今天我踫見唱花臉的吳慶長,跟他說起您,他也挺熱心,還獻了條計策在此……」

烏世保听到庫兵判了死刑,並托人送銀與他,早已淚流滿面,後邊壽明談吳慶長建議他如何創立自己畫風的話就沒听清。最後,壽明對他說︰「朋友們既如此熱望您打下內畫的天下來,您可不應該再有什麼三心二意了。」

烏世保這才答話︰「您誤解了。庫兵送銀與我叫我堅持的手藝,不是說的內畫,您沒听他先提到聶小軒的囑托嗎?」

壽明說︰「我听了,可沒听懂。問馬掌櫃,他也不清楚。」

烏世保就把獄中聶小軒向他傳藝的事說了出來。壽明說︰「這麼一件大事您當初怎麼沒告訴我!跟我還隔心是怎麼的?」

烏世保說︰「哪能呢!我是想聶師傅並沒犯罪,九爺也沒有害他性命的理由。他當時心窄,想得多了,我既勸不轉他,只有從命。但他早晚會回家,這傳藝選婿的事自然還由他自己去辦。我不過在這期間照顧一下他的女兒而已。這‘古月軒’手藝,是人家祖代安身立命的絕技。好比一份家產,他危難之中不得已托付于我,我可不能趁人之危就據為己有、安然受之。何況我也有了混飯的門路。我立下個心願,只要聶師傅在世,我既不作這行生意,也不對外人說我會這套技藝,照顧他女兒的事我則要擔起來。聶師傅對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現在既有庫兵送的銀子,您我就去看看他女兒。他家地址我在獄時記下了,在廣渠門里五虎廟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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