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弁山苕溪村(二)

歐陽澈說道︰「正是。範生所說的為一年一熟的種田之法,可我朝自二十年前起,便在兩浙路推種雙季稻了,所種效果很好,可一年兩熟,能大大提高收成。可,可範生他偏偏不種,仍循舊例,按一年一熟之法來種稻,我等客戶早就怨聲載道了,可礙于他是範家管事,平日待人也十分凶悍,故也無人敢反對。」

陳冰說道︰「可他說的亦是有道理啊,這一田兩用之法,確也是妙。」

歐陽澈搖搖頭說道︰「小娘子不諳種地,不知其中門道,自是情有可原。要知這水田本就水淺,若是養魚,魚在水中攪動,這水會變的十分渾濁,這魚吃起來腥味就會很大,適口性極差。而水田與江河湖海相比自是狹小異常,魚少動,這肉便軟糯酥爛,口感亦是極差。莫說等苕溪村的人不吃,即便是魚行,實則也不會去收水田里的魚。這魚大部分都爛在了地里,呵,要說肥田,卻也算是肥了他的田了。」

陳冰似乎听出了他的話中之意,問道︰「為何?」

歐陽澈越說越是激動,豁的站起身子,舞著手,說道︰「好罷,我便把這苕溪村實情都說與官人和小娘子听罷。至于來年如何安排,二位听了之後再做打算罷。」

此時,歐陽香半掀簾子,對著歐陽澈使著眼色,歐陽澈微微一琢磨,便明其意,老臉微紅,身子重又坐回,說道︰「方才是我激動了,真是對不住。」

柳志遠反倒是欣賞他敢作敢為的真性情,並未責怪他,歐陽澈便繼續說道︰「這苕溪村的地實則不止一千八百畝,應在一千九百畝上下。」

他見陳冰等人都面露詫異之色,說道︰「原本確是一千八百畝,只是中間包著一口堰塘,而這堰塘並未算入這一千八百畝之中,卻也屬範家之產。往日在耕作之時,只須引堰塘之水入田,極為方便。許是這堰塘暗通苕溪河,雖極小,卻從未干涸過,可不知從何時起,這堰塘里的水一年比一年少,尤其是最近這兩年,水是直接見了底,再也無法用于耕種了,我等原是想挖渠引苕溪河水入田,可範生極力反對,說此法勞民傷財,所費極多。他說不如就地挖井,所費少,好省人力。可引水入田乃是長久之計,雖費人力財力,可能一勞永逸,可範生他,哎……」

歐陽澈搖搖頭,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因而在這田中,每五十步便挖了口水井,也好讓灌溉得以繼續。而干涸了的堰塘卻是多出了不少地出來,範生曾帶人去丈量過,約莫有一百畝上下,因而我才說這苕溪村的地是一千九百畝。」

陳冰心中奇怪,心道︰「引苕溪河水入田確是一勞永逸之法,這水田還用井水灌溉?就連我這等不太懂得種地的,都知道用井水費力費時,這範生是怎麼想的?」

陳冰將心中的疑慮暫且壓下不表,她繼續听歐陽澈說道︰「只是這多出來近一百畝地至今未種,我等曾對他提過,說那地長久浸于水中,田極肥,很適宜種,不如先種兩年豆子固田,也好增了地力,之後種稻,粟,還是麥,都是可以的。可他卻說甚麼都不同意,這麼好的肥田,如今卻一直荒置著,時日久了,這好田也會變荒地的,哎,甚為可惜吶。」

陳冰忙問道︰「範生為何不願去種?」

歐陽澈苦笑著搖搖頭,說道︰「我等亦是問他了,可他卻說這塊地並未在地契上注明,若是貿然開墾了,怕將來官府問責,會有麻煩。我等便說,這堰塘亦是範家產業,如今干涸了,這地自然也是範家的,如何種不得?」

陳冰等人均是點了點頭。

歐陽澈說道︰「可範生卻甚麼都不肯說,許是我等問的他煩了,他竟放下狠話,說若是再有人言開墾此地的,便要沒收所種之地,讓我等卷鋪蓋走人。」

陳冰並不知範生為何要如此安排,自己也不能只憑歐陽澈的一番

話來評斷範生的好壞,不過心中已有了計較,便說道︰「歐陽小哥,那你說說,待來年開春之後,若是你的話,會如何安排來種這地呢?」

歐陽澈都未有片刻思忖,立馬接口道︰「那容易的很!開春後,在漚好的田里先種上豆子,可間種落蘇,落蘇可食,亦能棄之肥田,待到了五月末便能收了豆子,重新翻過灌了水之後便能肥田,那時還來得及種下最後一批晚稻子,到了十一月底還來得及收,屆時,再重新漚過田,以此法再種一年,待過得兩年,地力大大恢復後,便可種雙季稻了,原本一畝地收三石糧,這一年雙熟後,一畝便可多收三石,那可比現在要多收許多了,極為劃算。」

陳冰卻有些不解道︰「嗯?可如今這田也是漚著的呀,為何不能開春後直接種雙季稻?而非要肥過一年田後才能種呢?」

許是陳冰這一疑問說到了歐陽澈的激動之處,他的說話聲響也逐漸高了起來,「二娘有所不知,這地除了需要漚田之外,仍須要種豆子之類的去肥田,套種間種都是可以的。可範生到好,讓我等種豆的地皆是他家所種之地,卻不讓我等在自己的田種豆子肥田,因而光靠漚田,這地力是遠遠不夠一年雙熟的,須多肥上一年才成。哎,只是可惜……」

陳冰問道︰「可惜甚麼?」

歐陽澈一拍自己腦門,有些懊惱道︰「本不想說的,可我的嘴卻沒把門,罷了,就說與二娘和柳官人听了。這弁山北臨太湖,南靠天目山,而天目山往南綿亙數百里,極為巍峨險峻。據說安胥曾在山中駐過軍。如今這山中,常出沒一伙山賊,沿途打家劫舍那是家常便飯之事,這地若是種的好了,踫上山賊來搶,這,哎……」

柳志遠道︰「那為何不報官府,讓官府出面清剿?」

歐陽澈搖頭苦笑道︰「若是報官有用,這山賊還會時不時的出來打秋風?哎,我等並非沒有報過官,而是官軍實在是,實在是連山賊都打不過。如今吶,也就指望那群山賊大發慈悲,春耕之前不下山,那樣我等種地也能種的安生些。」

柳志遠卻突然問歐陽澈道︰「這一千八百畝地,讓你等種的有多少?範生家種的又有多少?」

歐陽澈回柳志遠道︰「有一半都是範生家種的。」

柳志遠繼續問道︰「平日租子,你等是如何交的?」

歐陽澈回道︰「除去交給官府的醋錢,和米糧外,另外每一石還要交給範生二斗米以做租子。」

陳冰和柳志遠皆是一驚,二人對望一眼,柳志遠卻有些懷疑的說道︰「你一石要交二斗?一畝地撐死也不過三石糧,這便是六斗米了,這租子未免也太高了罷?」

歐陽澈心知柳志遠並不信自己的話,苦笑道︰「我知柳官人可能不信,但這確是我等苕溪村所遇之事實,朝廷也不過十稅一,可他範生到好,一畝地卻要了我整整六斗米。柳官人,苕溪村人方才你見了不少了,皆是人人菜色,面黃肌瘦,可有何人如範生那般生的胖胖壯壯的?」

柳志遠愕然無語,他未想過範家竟然會抽如此之高的租子,這無異于將這些佃戶客戶往絕路上逼,他望向陳冰,而陳冰心中早已有了計較,她對柳志遠微微點了點頭,輕拍桌面,大聲道︰「就你了!」

在場眾人除了柳志遠外,都沒明白,歐陽澈左右看看,說道︰「二娘這是?」

陳冰說道︰「地已是我和柳官人的了,範家的人不久也將離開苕溪村,而這春耕之事尤為要緊,我看村里今後耕種事宜,便交由你來負責處置。」

歐陽澈一呆,忙說道︰「這,這可如何使得?」

陳冰卻說道︰「你所提出的方法我看也是可行,既然你會種地,這地交給你來種又有何不可呢?好了,你也莫要再推辭了,這事情就這麼說定了。」

歐陽澈心中激動,自己多年以來一直想要的一年雙熟終是有機會可以實現了,待謝過陳冰柳志遠等人後,陳冰對柳志遠道︰「知行,天色不早了,我看不如這就回去罷,這里的事情不是一兩天就能處理好的,過幾日你我再來便是。」

臨走之時,陳冰對歐陽澈最後說道︰「歐陽小哥,還有一件事。我不太信得過範生,因而你須在五日之內,把苕溪村的戶數,人數,所耕的確切畝數,以及範生所耕地的確切畝數,登記造冊,我下回來時交予我便是,至于租子和耕多少地,待我回去想一想再答你。」

目送陳冰等人的馬車走後,歐陽澈仍舊站在原地,想著今日之種種,他久久不願離去,而歐陽香卻不知何時已站于他身側,輕輕喚了歐陽澈幾聲。歐陽澈微微搖頭,扶著歐陽香說道︰「香兒,走,隨我進屋,哥哥今日煮些好吃的給你吃!」

柳志遠並未如往常那般騎馬,而是與陳冰等一同坐于車內,此時的車內,小碳爐燃的正旺,柳志遠問陳冰道︰「這租子的事情,你可有好好想過?」

陳冰看著炭爐內燃著通紅的木炭,搖搖頭,說道︰「我還未想好,知行,範家收的租子怎會這麼高?這苕溪村村人交了租子後,這日子還怎麼過?」

柳志遠道︰「我柳家在華亭的地比此處的收成至少要少三成,可收的租子比衙門還要少些,是十五稅一,如此這般,那些佃戶賣了糧,手頭還能余一些,日子也好過一些。可這苕溪村每石抽二斗,也太多了。」

陳冰點點頭說道︰「我心中實是有了計較。知行,朝廷的十稅一是不是也太高了一些?」

柳志遠說道︰「太祖時,我朝百廢待興,為了休養生息,曾定下三十稅一的祖制。可隨著北邊齊國國力日益強盛,我朝在只有南關無北關的情形之下,守衛疆土變得日益艱難,所費軍力也日益增多。仁宗時便改了祖制,把三十稅一提高到了二十五稅一,後任官家不斷增稅,直到當今官家在位時,稅已到了十稅一的地步,說遍地烽煙民不聊生,確是過了一些,可過不下去之人卻也極多。這兩浙路還好一些,北邊的情形卻是大大的不妙。哎,這才有了安胥謀反之事。」

陳冰嘆息道︰「興是百姓苦,亡亦是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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