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動之以情

「如今,我認為,您就是那個人,請您不要再猶豫了!」

說完之後,特雷維爾侯爵以懇切的眼神看著蘇爾特元帥。

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他也不遮掩了,直接就擺明了來意, 他就是來為波拿巴家族招攬元帥的。

然而,雖然他情緒激動,但是蘇爾特元帥卻依舊表情冷淡,似乎並沒有被他所打動。

他只是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顯得皮笑肉不笑。

作為一個帶兵多年的統帥,調動部下的情緒本來就是他的老本行,類似的話他早已經見過、甚至親口說過太多了,怎麼可能為此而激動。

「拯救民族和國家?您過于高看我了。」他笑著搖了搖頭, 「再說了,現在我們又能做什麼呢?波拿巴家族的運勢已經不可避免地衰微了,我們曾經試過一次反抗命運,可結果呢?滑鐵盧上我們損失了多少好男兒,最終又換來了什麼?什麼都沒有換到,我們輸了,明確無誤地輸了。如果再來一次,這個民族還有多少血需要流?它還願意為波拿巴家族流多少血?您有把握嗎?」

特雷維爾侯爵頓時語塞。

片刻之後,他額頭上青筋暴突,似乎發怒了,「命運?我真沒想到您會跟我提這個詞……我沒想到,我們曾經的統帥, 我所佩服的戰神, 居然跟我談什麼命運?如果要服從命運,那這個國家之前的血流成河又是為了什麼呢?人人遵從命運,跪伏在國王和貴族們的腳下不就行了嗎?他們為何要拿起刀槍砸碎整個就制度, 而您為何要投身革命, 又為何要成為共和國和帝國的將領呢?!

當時我們為何創下了如此輝煌的業績?是因為命運嗎?不!恰恰想反, 這是和命運搏斗之後的結果!1789年他們在反抗命運,推翻了王朝,從此以後馬夫的兒子可以當將軍,農民的兒子可以當皇帝,如果他們遵從命運他們現在又算得了什麼呢?!正是因為他們反抗了命運,他們蔑視祖祖輩輩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鎖,他們胸懷理想,利劍在握,他們昂首挺胸無畏地冒著槍林彈雨沖鋒陷陣,他們讓整個大陸搖搖欲墜!那些朝氣蓬勃的小伙子們在皇帝的麾下,在您的麾下,在我的麾下,我見到過他們眼楮里的光彩,他們曾經堅信自己戰無不勝,而您也是其中的一員……結果事到如今,您想要讓我們屈服于命運嗎?恕我直言,元帥閣下,您不是在否定帝國也不是在否定波拿巴家族, 您是在否定您自己!」

頓了頓之後,他又冷笑了起來,「您別忘了,我姓德-特雷維爾,我的父親是凡爾賽里的一位公爵,如果當時整個民族、以及您屈從于命運,那麼到今天元帥會是我,而您甚至都成不了將軍!閣下,您會屈從于這種命運嗎?不會吧?」

特雷維爾侯爵這番話,半是發火半是表演——他一直都刻意在外人面前營造一種「性格直率、剛毅果斷」的人設,這個形象他維持得很成功,即使在皇帝和他的繼承人面前也能夠不卑不亢,而對蘇爾特元帥,他更是希望表現出這種形象,因此敢于當面質問和頂撞他。

他了解元帥,他知道元帥比起那種只知道逢迎拍馬的無能之輩,更喜歡有性格有稜角的人,況且他現在在元帥面前扮演的是波拿巴家族的說客角色,如果表現得心虛氣短,那反而會被元帥小看。

果然如他所料,元帥並沒有生氣,只是略微詫異地掃了特雷維爾將軍一眼。

「我倒是沒想到,這些年您居然還學會了雄辯家的口才。」

「比起口才我更注重實干,剛才只是有感而發罷了。」特雷維爾將軍搖了搖頭,然後再度誠懇地看著元帥,「閣下,您是完全自由的,現在誰也無法命令您了,哪怕羅馬王也同樣如此——也就是說,您可以自己選擇接下來怎麼走,您可以繼續隱居不問世事,專心關注您那些無聊透頂的煤礦,也可以選擇再度投身于時代的洪流當中——呸!什麼命運,當年您把它砸碎過一次,換來了如今的頭餃和財富,為什麼現在不能繼續砸碎一遍了?」

「哪怕我想要砸碎命運,我也不是只有波拿巴一把錘子可以挑選。」元帥淡然回答,「維克多,你雖然說得很動人,把我都感動了,但是你改變不了現實——波拿巴家族嘗試過復闢,而且已經失敗了,徹底地失敗了,它耗盡了曾經積累的威望,就連皇帝本人也過世了。所以波拿巴家族如果想要再嘗試一次,它要面對的敵人比想象當中還要更多更強——」

特雷維爾侯爵和埃德蒙-唐泰斯隱蔽地對視了一眼。

元帥既然這麼說,那也就意味著他心里已經意動了。

「誠然,您並非只有一邊可以選,以您的威望,無論誰想要推翻王朝,都會找您來合作。」特雷維爾侯爵立刻接了話,「但是您更應該看到,在人民心中,波拿巴這個姓氏仍舊威望崇高,皇帝的死去是我們的一大災難,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講,他的下場也激起了人民的無限同情。在現在這個時刻,民意顯得有些虛無縹緲,但是如果真的有王朝崩塌的那一天,混亂的局勢當中,人民的呼聲將會是所有人都無法忽視的力量——沒錯,波拿巴家族現在在法蘭西並沒有一個省一個市,但是人民如果願意為它武裝起來,那麼它肯定就會擁有整個國家!現在的巴黎里面有數不清的野心家,誰都想嘗一嘗最高權力的滋味兒,但他們所有人里面沒有一個可以比波拿巴家族更能夠激起人民的熱情,因為皇帝的名字就是人民永恆的記憶,而皇帝的唯一繼承人就是承載他們這些記憶的當然人選,舍此之外再也沒有人可以得到人民的熱情了……」

毫無疑問,特雷維爾侯爵這番話有點自吹自擂,但是某種程度上卻也有點根據,哪怕蘇爾特元帥也不得不承認,如今國境之內,銘記皇帝的人,肯定會比銘記路易十六或者路易十八國王的人更多。

如果是一位世襲貴族,他可能會蔑視民意的力量,可是元帥卻不會,因為他這一生,就是乘著大革命的洶涌波濤最終才走到這一步的,他深知道國民的力量,也知道他們究竟能夠做到什麼。

1815年皇帝輕易地就發動了全國,讓那些原本已經屈服于波旁家族的人們又再度拿起刀槍來為他而戰,哪怕前途如此渺茫也義無反顧,如今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但那個名字是絕不會輕易從人們心中被抹去的。

無論是一個世紀還是兩個世紀,他的名字都將是歷史上最鮮亮的印記。

正因為有這個印記,所以元帥心里也知道,波拿巴家族現在有機會——哪怕它如此衰弱,它也有機會。

那麼,自己是否要參與其中呢?

元帥心中在權衡,而他的視線在特雷維爾將軍身上逡巡。

這個決定很難做出來。

之前他做錯了決定,付出了慘重代價,現在年事已高,屬于他的機會已經不多了,如果這一次再錯的話,也許不會跟內伊一樣被人槍斃,但是此生最後的日子肯定不會再有觸模權力的機會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不能著急,必須權衡利弊,看清楚形勢之後再做出決定來——

他的目光,又移動到了特雷維爾侯爵旁邊的男子身上。

雖然來的時候將軍聲稱這個男人是自己的隨從,但是元帥剛才察言觀色,也注意到了這兩個人默不作聲地時候在互相交換眼神和默契,所以他能夠判斷出來,這個人絕對不簡單。

——想來也是,如果只是個隨從而已,特雷維爾侯爵怎麼會讓他留在自己的身邊,听到這麼重要的事情?

「這位先生是……?」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問侯爵。

被元帥這麼盯著,埃德蒙-唐泰斯陡然感到心髒狂跳。

他本來已經算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了,也見慣了生死,可是當和元帥對視的時候,他本能地還會感到有些心虛。

他有些口干舌燥,然後又看了看特雷維爾侯爵,而侯爵也有些措手不及。

想了想之後,他清了清嗓子,然後主動開口了。

「元帥,您想得沒錯,這位先生是陛邊的近臣,也是被陛下特意派到法國境內來主持大局的人,陛下對他非常信任,授予了他全權代表自己的資格。」

既然事情已經談到了這一步,特雷維爾侯爵也不藏著掖著了,他不再成為「羅馬王」,直接用了「陛下」。

而且,他覺得沒必要對元帥再玩什麼花招了。

如果元帥沒有動心,不想推翻王朝,那麼他早在剛才開口挑明自己當說客的時候就會被趕走了,也不會被元帥留下來說這麼多。

在侯爵鼓勵的眼神之下,埃德蒙-唐泰斯也很快鎮定了下來。

他積累了這麼多經驗,也見了那麼多大世面,如今還成為了擁有莊園的貴族,本身也已經培養出了自己的氣度,雖然元帥威名赫赫,但是也不至于讓他嚇得手足無措。

「侯爵說得沒錯,我正是陛下派來法國的特使。」他鎮定地看著元帥,然後向對方介紹了自己,「我名叫埃德蒙-唐泰斯,承蒙陛下厚愛,被他授予了基督山伯爵的頭餃。」

「 ?」元帥意味深長地又看了他一眼,「被羅馬王親封為貴族?那您一定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才了。」

「伯爵先生是陛下最信任的手下,不然也不會被陛下指定承擔如此重要的任務了。」特雷維爾侯爵恭維了埃德蒙,「他勇猛機智,是一位戰斗英雄,為陛下浴血奮戰過,堪稱是萬中無一的人才。」

元帥眨了眨眼,似乎挺感興趣。「願聞其詳。」

埃德蒙也不想在元帥面前耍花招,所以干脆就竹筒倒豆子,將自己見到陛下之後為他效力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了元帥——不過過去的事情涉及隱私,他就不願意再提了,當然元帥對此也不想多問。

元帥耐心地听著,當听完了埃德蒙-唐泰斯參加戰斗的經歷之後,他忍不住輕輕拍了拍手,向埃德蒙表示了敬意。

「看不出來,您居然是一位如此厲害的勇士!當年我的手下里面正缺您這樣的人啊……伯爵先生,您確實有資格得到如此獎賞,我也祝賀羅馬王能得到您的效勞。」

畢竟是帶兵打仗的人,先天性地就喜歡勇士,所以听完經歷之後,元帥瞬間對埃德蒙多了幾分好感。

這幾分好感,當然並不足以讓他立刻決定倒向波拿巴家族這一邊,但是卻足以讓房間里原本嚴肅的氣氛變得融洽了不少。

看出元帥的態度之後,埃德蒙-唐泰斯決定趁熱打鐵。

「元帥閣下,我認為我稱不上什麼勇士,只是為了回報陛下對我的恩情罷了……陛下信任我,無私地幫助了我,並且賜予了我如此恩典,我理應以此來作為回報,實在不值得夸獎。」自謙了幾句之後,他又轉回到了元帥的身上,「而您,才是真正實至名歸的統帥,您參與締造了我們國家最輝煌的勛績,您也拯救了許許多多人的生命,在帝國最需要您的時候,您當時義無反顧地站了起來,追隨皇帝直到了最後——我渴盼著您能夠再拾起曾經的激情和忠誠,再和波拿巴家族聯手一次,我相信,我也可以跟您保證,您將得到波拿巴家族的所有感激和回報,我也將會以萬分崇敬來為您效勞!」

元帥只是淡然微笑著,並不肯就此做出決定。

「年輕人,您有熱情是好事,但是即使沒有我,這個國家現在運行得一樣也很好,而且,我年事已高,屬于我們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現在是你們的時代了——」

埃德蒙-唐泰斯還想說什麼,但是卻被元帥用手勢阻止了。

接著,元帥看著對面兩個人。

「你們既然遠道而來,那就是我尊貴的客人,我會熱情地招待你們,直到你們離開為之。今天我們在這個小房間枯坐很久了,實在有些憋悶,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不如我帶你們去參觀一下如何?」

「那敢情好,不過……參觀哪兒?」特雷維爾侯爵問。

「我的煤礦。」元帥聳了聳肩,然後笑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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