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姐妹

「願上帝保佑!」

在眾人的歡呼聲當中,艾格妮絲也在心中默默為姐姐和她的孩子祈禱。

相對于在場諸人出于禮貌的客套話,她的祈禱要真誠了無數倍——她從小就敬愛著姐姐,無比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也正是因為愛麗絲的請求,她才會毫無怨言地離開舒適的家,來到了幾千里之遙的異國。

也不知道姐姐和孩子到底怎麼樣了?她不禁再一次牽腸掛肚。

她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生育對于女子來說無異于是一場酷刑,稍不注意就會喪身殞命,哪怕王後公主之尊,也常有因為難產而產生的悲劇,此時姐姐明明已經到了預產期,結果理應隨伴在身邊的丈夫和妹妹卻遠行異國,無法照應,這又怎能不讓人擔心呢?

一想到這里,她眼角微微一瞥,發現埃德加正滿面春風,一句一句地同特蕾莎公主以及其他人搭話,笑容歡暢至極。

你的妻子正在受苦,孩子也禍福未卜,你怎麼能笑得這麼自然開心呢?!她在心里忍不住暗暗抱怨。

一路上她跟著埃德加過來,雖然姐夫對她非常禮貌不敢有任何不敬,但是她卻也能夠看得出來,他並沒有太掛念妻兒,反倒是留戀自己暫時無法繼續享受的巴黎生活。

她是通過姐姐才認識埃德加的,雖然父親一直反對姐姐和他的戀情,並且更加堅決地反對婚事,但是在家族的爭論當中,她公開站在姐姐一邊,甚至不惜和敬愛的父親吵架,最終在她們姐妹的堅持下,父親也不得不做出讓步。

那時候她確實對埃德加印象很不錯,畢竟他長相俊朗、談吐風雅、藝術造詣高超,是深受夫人小姐們喜歡的瀟灑青年,她也無法免俗;但更重要的是她堅信,既然如此聰慧的姐姐選擇了埃德加,而且如此義無反顧,那麼埃德加就一定是最好的選擇,是唯一能讓姐姐幸福的人。

他們婚後那貌似幸福的生活,也加深了艾格妮絲的想法。

然而這一路上直到現在的一幕幕,卻讓她不得不面對舞台幕布之下的真實世界,讓她心底里對之前的想法產生了疑惑——這真的就是最幸福的選擇嗎?

她已經看出來了,在埃德加心里,愛麗絲的位置並沒有重過他自己,他沒有像姐姐愛他那樣愛著姐姐。

所以,愛麗絲為了他而付出的那一切犧牲真的值得嗎?她不知道答案。

但是不管怎麼說,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再去懷疑也沒有意義了,姐姐已經嫁入了特雷維爾家族,並且安心為埃德加生兒育女,並且在竭盡自己的腦力和心力,為這個家族的未來做打算——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只能咬牙把路走到底。

而自己,也絕不能讓姐姐孤身一人這麼走下去,她也只能咬著牙,竭盡全力幫著她走。

但是,在走下去的同時,她也在心中暗暗發誓——要是埃德加敢于辜負姐姐,讓她的一切希望都付之東流,讓她的一生的付出都變成一個笑話,那麼自己就一定會挺身而出,代替上帝讓埃德加蒙受永世無法承受的懲罰。

當然,她無比地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一切都會像夢想當中那樣美好。

坐在她旁邊的埃德蒙-唐泰斯,似乎察覺到了少女此刻心中的迷茫。

「艾格妮絲小姐,您好像有些心事?」他放下了酒杯,然後小聲問。

「沒有,我只是有些不太適應人多的場合罷了。」艾格妮絲收回了自己的思緒,然後笑著回答,「您不用在意我,盡管享受此刻的歡樂就好了。」

「沒事那就好。」埃德蒙-唐泰斯笑了起來,「我想您一定有點思鄉了吧?就連我這個外省人,在見識了一次巴黎的繁華之後,都對它念念不忘,更何況是從小在那兒長大的您呢。」

「其實……也就那麼回事吧,我並沒有太留戀它。」艾格妮絲聳了聳肩,然後,「其實嚴格說來,巴黎並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們並不像您想象的那樣一直活在天堂——您恐怕忘了,我們家可是在外面流亡了多年才回國的,從革命爆發時期開始,直到1816年復闢王朝的統治徹底穩固之前,我的祖父母帶著父親一直在意大利各地躲避戰亂,我也是在1811年出生于那里的——那一年你們現在的陛下剛剛出生,他得到了全世界的祝福,而我卻只能跟著家人到處漂泊,為明天的生計而苦惱。」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記憶深處的那一幕幕猶如是閘門打開一樣,從腦海中傾瀉而出,艾格妮絲的臉色微微發紅,然後繼續說了下去,「您也知道,像我們這樣的流亡者,就像是失去了根睫的花朵一樣,看著好看但無非也只是個擺設而已,一個個都說是公爵侯爵的,但離開了法蘭西這些頭餃又算得了什麼呢?別人才懶得為此而對你鞠躬呢!

一開始,因為逃亡出來時帶了些珠寶,所以祖父母和父親的日子過得還算是闊綽,但是倉促帶出來的財產又怎麼可能頂得住他們從小就習慣的開銷呢?一兩年倒是無所謂,但是他們流亡了20多年!沒過多久他們的錢囊就全空了,然後不得不像其他流亡者那樣另尋生計,我祖母給人當過裁縫,我父親一直都羞于對人提及,他找了當地一家富商當了家庭教師和管賬先生……哎,這些事您不可能從如今宮廷里的那些高貴大人們口中听到,大家只想著把它當成一場噩夢通通忘記,但是事實就是事實,又怎麼可能真正從記憶中抹消呢?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羞愧的,想辦法養活自己的家人又有什麼丟人的呢?」

听著艾格妮絲的敘述,埃德蒙-唐泰斯一時無語。

艾格妮絲的語氣感情豐沛,而且說得非常坦誠,他不懷疑其中任何一個字的真實性。

但說實話,他並不是特別同情對方——畢竟,他自己可是在囚牢的淤泥里呆了十幾年啊,普通的悲慘已經無法觸動他的心靈了,況且這些年頭,多少人比他們更慘。

「伯爵先生,請您不要誤解,我不是想跟您炫耀我吃過多少苦……畢竟那些年頭里吃苦頭的人太多了,好多人丟了性命,至少我們家族後來回到法國還重新顯赫起來了,比較起來我們已經足夠幸運,又有什麼資格訴苦呢?」就在這時,艾格妮絲微微笑了起來,「我只是在感慨,富貴的時候兄弟姐妹之間總是容易失去親情,彼此把對方視為競爭對手,而患難卻讓我擁有了永世難忘的親情——我並不以患難為傲,但是曾經的患難確實讓我和姐姐難舍難分了。」

「雖然我只同夫人見過一面,但我也看出來了,您和夫人的感情確實非同一般。」埃德蒙-唐泰斯點了點頭,「夫人確實是一個非常聰慧,體貼的人,我對她充滿了敬意。」

「我的敬意是你的一萬倍,因為……我就是被姐姐照看長大的。」艾格妮絲小聲回答,「剛剛我已經提到了,我父母親當時為了養活家人,都要去忙于生計,所以孩子們就只能交給身為長女的愛麗絲來照管,她每天就想盡辦法用那點微薄的錢來盡力喂飽我們,而她自己卻永遠是在最後。我小時候喜歡吃隻果,她有時候甚至故意不吃東西,就為了省點錢給我買隻果,那時候她自己也只是個孩子……有時候她會去街上叫賣媽媽編織的手絹,因為怕我沒人照看,她就把我背在了背後,有一次她一件也沒賣出去,而我在背後一直哭,她急得手足無措,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我一起哭,然後哭完了就哄我,再把我背回去。」

說到這里,艾格妮絲突然有點哽咽,于是停了下來。

接著,她又拿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酒,讓自己激蕩的心神重新穩定了下來。「抱歉,在這樣的場合下說出這些話來,實在是讓您見笑了。」

「不,小姐……我很感動。」埃德蒙-唐泰斯連忙搖了搖頭,「這種真情實感確實讓人動容,我總算理解了你們之間的感情了。」

「為了姐姐的幸福,我是願意赴湯蹈火的,她使喚我就使喚我吧,只要這一切都值得就好。」艾格妮絲像是回答他,又像是對自己說。

接下來,她好像又想起了什麼。

「對了,順便說一聲,自從您離開之後,唐格拉爾先生幾次跟我們家打听過您,看樣子他對您的身份還是有點疑慮,不過都被我想辦法搪塞回去了。」

一听到唐格拉爾這個名字,埃德蒙-唐泰斯下意識地就猶如是刺蝟一樣,眼神變得極為凌厲。

這是他仇人的名字,他永世難忘。

上次他來到巴黎,正是在艾格妮絲的引薦之下才得以順利見到這位銀行家,而且和他搭上了關系,進行了一筆交易。

眼下他忙于陛下的遠征事業,暫時沒有時間去理會這條毒蛇,但是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是要和他來一次徹底清算的。

「看來您也是一位很有故事的人呢……」看到埃德蒙-唐泰斯的表情,艾格妮絲微微笑了起來。

她看得出來,埃德蒙-唐泰斯絕對認識而且仇恨唐格拉爾,所以才會想盡辦法接近他。

可是,她並不想要干涉。

埃德蒙-唐泰斯必然有他的理由這麼做,而她選擇站在他的這一邊。

「也許您並不是真正的伯爵,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我父親曾經也不是公爵,大家都只是洪流下的幸存者,在為了各自的性命和夢想而掙扎……對我來說,誰坐在君王之位根本就不重要,甚至哪怕被迫再離開法蘭西也無所謂,只要我的家人們都能夠保全那就行了,我們經受過那一切,所以我也不會害怕。」

「您非常可敬,小姐。」埃德蒙-唐泰斯沉默了片刻,然後帶著些許的敬意向她說,「之前我敬畏您的家世,敬畏您的身手,仰慕您那高不可攀的風采……而現在,我更加尊敬您的直率和豁達,相信我,這絕對是極為罕見的品質。」

「我也覺得。」艾格妮絲點了點頭,然後驕傲地昂起頭來看著對方,「而且您也可以再加上一條,那就是自信!我堅信一切都是事在人為,只要我努力的話,我是可以守護住姐姐的幸福的。」

「我也堅信如此!」埃德蒙-唐泰斯也笑了起來。

接著,他拿起酒杯,鄭重地遞到了艾格妮絲的面前,「我可否分享一下您的自信和勇氣呢?」

「沒問題~」艾格妮絲又恢復了之前的笑容。

然後她也拿起了酒杯,和埃德蒙-唐泰斯的酒杯輕輕地踫了一下。

雖然誰也沒有明說出口,但是埃德蒙-唐泰斯知道,自己已經算是艾格妮絲的朋友了。

他覺得這是他的榮幸。

所以,他拿起酒杯,帶著幾分感觸和幾分喜悅,將其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真希望這位小姐,也能夠有一個最好的歸宿……他心想。

正因為曾經被惡魔狠狠地踩入深淵,他才無比知道光明的寶貴,他希望這位小姐能夠不被時間的淤泥所吞噬,她的美好願望也能夠順利實現。

不管怎麼說,如果善都沒有善報,文明和社會還有什麼意義呢?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場接風宴也來到了尾聲。

在深夜的星空下,艾格隆做了最後的致辭,然後在眾人的歡呼當中散場。

在接風宴會之後,短短時間里,「特雷維爾將軍的兒子前來為陛下效力」的消息就在這些波拿巴分子當中傳開了,也令他們精神振奮。

而艾格妮絲一同前來的消息則被艾格隆下令封鎖了,這不僅僅因為她是一介女流,也是為了避免讓她的父親為難——畢竟,要是巴黎的大人物們知道公爵的女兒居然投奔逆黨,公爵恐怕要焦頭爛額。

艾格妮絲也自覺地避居在旅館當中,輕易不露于人前,只和自己姐夫以及特蕾莎等有限的幾個人來往,很快,這場風波也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艾格隆繼續為自己的計劃而努力著,他命令埃德蒙-唐泰斯,按照他的承諾,將第一筆為數三百萬法郎的金錢支援,交給了他的盟友。

這幾乎將要耗盡他現在手頭里的現金,不過他知道,這一切是值得的。

棋子落下,現在是他的回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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