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羿,皇宮。
天色漆黑,夜幕四合。
燈火明澄,仿若滿室金靡瀉地,從菱花格團簇的朱紅窗欞灑徹出來,照得九重回廊、雕梁畫棟也是亮如白晝。
「胡鬧——」
一聲怒嘯沖出勤明殿的窗子,脆利的聲線震懾在清幽的寒夜中,更為顯然。
大殿正中,肖太妃圓睜一對濃墨的眸,對匐地的年輕太監發出氣勢凜凜的威喝,全身奢華繁美的宮裝在一派燈火通明之下鱗輝熠熠,映目生輝。
被怒火燒得渾濁的眼目淬著恨意,向那太監披身的龍袍看去,繼而悄無聲息的滑過繡毯上那張易容的假面。
女人雙拳緊握,身形桀桀而抖,頭上那足金點翠含珠鳳釵的金線流蘇跟著搖曳不止,發出泠泠細碎的響動。
慧貴妃時沅卿站在肖太妃的身側,挑在指尖的薰紫羅帕不時蘸過眼尾,鼻翼濕紅翕動,似是有滿月復的傷心和委屈。
此時肖太妃促狹了慍紅的眸,微微彎下一度,繼續厲聲質問太監︰
「哀家是皇帝的生母,皇帝人不在宮里,哀家只管向你們這群貼身伺候的奴才要人。好啊,既然你等不知情,那哀家還要你們何用?來人,給哀家統統拉下去,砍了!」
憤怒瘋狂的女人廣袖一揮,立刻有一隊禁軍沖進大殿。
近一月來,帝君華南信忙于政事,沒日沒夜宿在寢明殿中,敬事房空懸綠頭牌數天,後宮無寵。
慧貴妃慣受專寵,突然受到冷落,起初也沒覺什麼。
她只道是皇上勤政愛民,才會廢寢忘食。
之後,她每每親手煲制羹湯補品,送至帝君的手邊。
一番噓寒問暖下來,她總感覺帝君對她若近若離不說,行為舉止也有幾分怪異。
轉眼時光飛逝,日子已近年尾卅月。
一月之期,帝君竟為踏入後宮一步。
慧貴妃不免心急如焚,擔心皇上龍體欠安,趁到慈寧宮請安的機會向肖太妃秉明了此事。
知子莫如母,肖太妃意識到什麼,當即帶領兒媳闖入了勤明殿。
至此她們才知,這一月來上朝下朝、批閱奏折處理政務的「帝君」,竟是某太監的易容偽裝。
真正的華南信,早于一月前秘密離開了皇宮。
「太妃饒命,老祖宗饒命啊——」
眼見十幾玄服禁軍身負甲冑逼近過來,那龍袍加身的太監與殿中大小七八內侍、宮娥當即放聲嚎啕,磕頭祈求壯如搗蒜。
「哎呀,你們就快說吧,皇上到底去哪兒了嘛!」
慧貴妃晃一晃淚濕的帕子,急不可待的問向太監。
那太監臉皮緊貼繡毯、滾滾熱汗與滿臉淚痕將毯上一處鉤花打濕了大團。
他哆哆嗦嗦的答︰
「回…回老祖宗,萬歲爺…萬歲爺隨東廠月督公便服秘密出京了。」
「啊——」
肖太妃霎時一慌,手捂心口。
「快說,皇帝便服出京做什麼?!」
肖太妃這刻再顧不得什麼宮規儀態,身子蹲下急急抓住太監的衣襟,劈聲追問之時,兩只血絲密結的眼中閃過一絲惶恐。
其實,不需這太監親口作答,女人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那太監將頸子縮在龍袍內,抽抽噎噎的說道︰
「回、回老祖宗,萬歲爺由月督公親自護送往西夷去了,說是…說是接雲貴嬪回宮。」
「什麼?」
這次不再容肖淼洇先行發話,慧貴妃時沅卿明顯坐立不安起來。
羅帕掩口,她目光直直盯著太監痛苦的神情,凝滯的表情結為極度震驚。
肖太妃緩緩的松手,氣息急促匍匐著幽幽站起身形,眼神渙然無注。
須臾,她一揚手,命令那數名禁軍︰
「去,把牆角的奴才們拖下去,亂棍打死!換一批新人過來伺候。」
「太妃饒命——」
「老祖宗饒命啊……」
禁軍們神色麻木不仁,沖涌上前,拖起毫無反抗能力的宮人們疾步出了大殿。
肖太妃轉面,涂得艷紅的嘴唇斜疏,勾起一抹陰毒的笑意。
聲線輕柔如風,飄悠著一路緩慢上揚︰
「眼下只剩你一人了,該怎麼做,知道嗎?」
那太監戰戰兢兢,兩臂加緊,在身體兩側不停的顫抖︰
「回太妃……奴才、奴才知道……」
「嗯。」
肖太妃懶懶的輕哼一記,眉梢眼角神情褪為常態,平和的睨向太監,淺聲道︰
「好,裝得像,待皇上回來後哀家重重有賞。若然出現丁點差池,哀家便誅你的九族。」
太監驚然抖擻,再次匐身結結巴巴︰
「奴才、奴才……謝恩!」
……
時沅卿隨肖太妃的儀仗邁出勤明殿。
心下暗暗揣測︰
雲貴嬪,就是那名叫做「雲汐」的女子吧……
她便是讓帝君念念不忘的女子?
想來皇上後宮佳麗三千,什麼樣的絕代佳人、如花美眷沒有見過,沒有寵過?
而今竟然為了她,御駕親自追往異國他鄉去了?
時沅卿入宮的日子雖是不長,可她多多少少也听聞過一些小道傳言,說是那些殿選被皇上看中留牌的小主們,這樣那樣的,似乎總與一名女子有關聯……
今時若非那太監親口所述,恐怕時沅卿到現在都還沒個頭緒。
原本平靜的一顆心瞬間激起驚濤駭浪,千層萬層的重壓齊頭打來,瞬間將她所有的自尊、驕傲悉數瓦解,把她拋入無底冰冷的深淵時時經受折磨,再難有翻身之日。
她只是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自小受《女戒》《女訓》的教化,做事循規蹈矩,不敢輕越雷池。
入宮後,她更是謹言慎行,用心討好太妃、盡心侍奉皇上。
她已愛上了華南信,認定他就是她今生的夫君、是她依靠的天。
而且,因為受盡隆寵,她也一度心安理得的認為,自己是靠自身的修養和魅力,才把皇上的心抓得牢牢,成功的使他再也離不開自己了。
直到那日,她的全部幻想,絢麗的、多姿的、美好的、幸福的,全部被那名叫做「雲汐」的女子擊為粉碎。
只這一瞬,時沅卿感覺到,自己原本五彩斑斕的世界遁然黑暗,陷入一派混沌之中。
任憑她怎樣模索、努力,始終看不到光明,找不到出路。
迎面是瑟瑟凜冽的寒風,剮在臉上刺骨的疼痛。
憶著往昔的恩愛,年輕的女人不禁悲從中來,頷首「嚶嚶」抽泣著。
肖太妃走在前面,本就心煩不已,听得身後嗚咽聲起,臉色立時沉下去。
步伐一轉,女人站到時沅卿的面前,喝斥︰
「哭、哭,你就知道哭!」
時沅卿肩頭劇烈的聳動,緊接著止了悲鳴。兩片干澀的嘴唇緊抿,極力阻止下一聲悲切的哭泣破喉而出。
肖太妃眼神輕蔑冷厲,一番狠話劈頭蓋臉的砸去︰
「你啊、你啊,你貴為丞相之女出身顯赫,這模樣生得也差不到哪兒去。自己說說怎就那般的蠢笨,連自家男人的心都攏不住!」
「嗚嗚……母妃,臣妾知錯了……」
今日出門沒看黃歷,定趕在了諸事不宜的衰敗口兒。
才被那無根的閹人當著肖太妃和一眾宮人的面兒,講出皇上秘密出京的真實目的,這邊的她又是在一眾宮人的眼前,被皇上的親媽當面訓斥。
時沅卿背上冷汗涔涔,傷心欲絕,偏又無處發泄委屈。
膝頭一軟,年輕的女子軟軟伏地,將哭卻又不敢放聲大哭,只得作抽噎狀,低首道︰
「母妃,都是臣妾的錯,是臣妾愚昧,望母妃寬恕……」
肖太妃眸光幽暗,憤懣而痛心疾首。仰天長嘆過後,高抬一只金絲牡丹刺繡嵌東珠鳳頭繡鞋,往冷硬的石磚上用力的跺了兩跺︰
「你給哀家起來!哎,想來時相也是個行事果斷凌厲的人物,怎就生出你這麼個不中用的女兒?哼哼,你可真是讓哀家失望,枉費了哀家對你的栽培啊!」
時沅卿的耳根一陣比一陣燙,只覺越為無地自容,只顧掩面失聲。
肖太妃輕吁,仰面望向寒穹上一輪清冷的月光,淡淡自語︰
「一只殘花敗柳都能輕易勾去皇帝的心,你這寵冠六宮的貴妃今後怕是地位難保嘍……」
時沅卿驚得花容失色,扯住太妃的裙擺,精致的妝容早被漣漣淚水沖的花糊︰
「求母妃疼愛兒媳,還要替兒媳指條明路才好。兒媳不能沒有皇上,也不能失去榮寵啊——」
肖太妃撇嘴嗤笑,眯眸悠然吐息︰
「哀家能有什麼主意?橫豎皇上是你的男人,你真在乎他、真在乎榮寵的話,自己總會有辦法!」
決然拂袖,女人率儀仗遠去。
時沅卿坐在孤寂的月色下,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