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宮後院——
東廂五間是連通房,內置幾十簡樸的四方桌與無背長方椅。
太監們將妃嬪全部被帶進這里,強行按她們在木椅上坐好。
每人面前是套青瓷碗、湯匙和掉了釉的木筷子。
桌上雞鴨魚肉羅列豐富,大多吃食已經涼透,讓人看著根本沒有任何胃口。
生死關頭,誰能做到放飛心情,去享受這些半冷不熱的送行飯呢?
顧雲瑤十指扒住桌沿,長睫顫顫落淚。
耳畔哭聲不絕,她的腦中也像是搪進了爛布棉花,懵懵糟糟、亂亂哄哄的一團。
生平還不知死是個什麼味道,怕是一會兒就會嘗到了。
憶起十七歲那年被迫入宮,承寵的之路歷盡坎坷、幾經磨難。
一想到自己就快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顧雲瑤不禁眉心緊鎖,發涼的唇瓣抖擻不斷,掩面哭得傷心。
這就是帝王家的殘忍無情嗎?入了宮,女人的一切都屬于皇室,就連生死也由不得自己。
她非是畏懼死亡之人,自從躺在帝王身下承歡的第一夜過後,她就確定真正的自己已經死透了,變成個失了心的軀殼。
等到人死了,靈魂便會得到解月兌,倒是快事一樁。
可是,假如自己真死了,就再也見不到最最心愛的男子和妹妹,也看不到七皇子長大成人了。
往後,孤燈殘影下,不知趙安會怎麼度過一個個更漏淒寒的夜晚;頌琴又要被送往哪宮做事,所遇之人是否良善……
還有雲汐、冷青堂,此時該是收到東廠番子想盡辦法送出的示警密函吧?
宸王一旦登基,首先會肅清異己,不會放過任何能夠威脅到他的勢力。
希望他二人再也不要回到京城,再不可陷身于這片污濁罪惡的深宮當中……
女子在桌邊哀哀抽泣著,周身被絕望與無力感沉沉的壓榨,埋于胸腔里的悲慟肆意流躥至四肢百骸,磨得她心口疼痛,無法喘息。
顧雲瑤自知在這世上還有未做完的事,還有想要去陪伴的人。為著他們,她突然不想死,她極其渴望活下去。
門響,一臉橫肉的老嬤嬤邁步進屋,身後多名小太監魚貫而入。
屋里哭聲驟然停止,女人們表情驚悚,一張張被淚水打得濕透的臉青白交加,呆呆的看著逆光站立的凶神惡煞。
老嬤嬤眼神冰冷的橫掃桌邊一眾,鯰魚嘴角似翹非翹,眸子隨即抬高,漫聲開口︰
「時辰到了,娘娘們該上路了。」
周遭氣溫驟的急轉直下,猶如地獄之門猝然開啟,一股子陰冷腐敗的氣息從四面八荒滌蕩而來,在無助的女人之間任意穿梭,帶給她們強烈的恐怖感。
立時,東廂再次爆發出嚎啕震天的哭聲,淒厲而悲哀,恍似波濤翻滾的海洋,听得人毛骨悚然,一身雞皮疙瘩就快掉落到地上。
老嬤嬤徹底將煩躁不耐寫到了臉來,抬手一揮,轉身走出東廂。
太監們面目獰然蜂擁而上,再不顧什麼宮規禮儀,拽衣襟揪脖領,如同拎小雞般的狠狠將人往屋外帶。
「放開我、我不要死、我還年輕啊——」
一記撕聲驚喊過後是尖銳刺耳的慘叫,只見一渾身素衣的女子披頭散發撥開倏然安靜下來的人群,提裙奔跑就向屋外猛沖。
前腳才跨出去,冷不丁惡風襲面,清脆的拍擊落上女子的半側面頰,抽得她眼前金星亂濺。
沒入宮前嬌生慣養,入宮後又是養尊處優,這些主子們哪里受到過如此苛待,何曾想過,自己也有被下人們打臉的那天。
女人頓時老實許多,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水波粼粼的眼眸怔怔瞪圓,身子輕飄飄的向旁側歪了歪,靠在了門板上氣息匍匍。
顧雲瑤被架立的位置剛好一抬眼就能看清那女子的半張臉,那人正是菡香館的孫婕妤、兩廣總督孫敏之女孫笙笙!
腦子「嗡」的一聲,顧雲瑤只覺天旋地轉,意識混混沌沌。
此番南疆平亂,閔、孫兩家都為朝廷出過大力。果然才達目的,新帝便要過河拆橋了……
下一刻,顧雲瑤又被接連不止的哭嚷謾罵聲喚回神思。
孫婕妤已經被人仰面按在地上,兩只皓腕被個太監狠狠勒著,嘴巴被另外一個用力扣開,一酒壺正往她口中猛灌。
顧雲瑤看得四肢抽動,一口氣憋在嗓眼吞吐不下。
她知道,那是毒酒。
孫笙笙一介女流遭此折磨,根本無力還擊,喉中「嗚嗚咽咽」被迫吞咽的同時,兩腿搭在門檻上亂蹬亂踹。
又過不多時,她七竅流血,一個人橫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完全沒了動靜。
兩太監起身,用白帕子頻頻擦抹雙手。
老嬤嬤一旁勾唇冷笑,叉腰狐假虎威︰
「都看到了吧,橫豎是個死,何必非要弄個全身烏青死相難看呢?既然主子們不願用膳,那就請移步正殿,自行掛到綾上去吧。
各位主子放心,到地下服侍大行皇帝之人也算有功,死後會被追封謚號,于母家也是無上榮光之事……」
顧雲瑤听得心跳加快,木木轉頭復看那一桌桌的豐盛飯菜。
做少女那會兒,她在貢院里面听說皇家以活人殉葬的手法,其中最殘忍的莫過于傾注水銀了。
操作前,通常會以迷藥讓殉葬者入睡,伺機打開她們的頭骨,將水銀灌進去後再將頭骨縫合。
據說這樣做,可使殉葬者的容顏保持鮮活,長久不腐。
顧雲瑤腳下一軟坐到地上,倏然意識到,那些酒菜怕是已經下了致人昏睡的藥物。
顧雲瑤陣陣心驚膽寒,身子虛月兌得起不來,被太監一邊一個架著,跟隨素白的隊伍出東廂進入正殿。
白綾在半空飛舞,好像一條條槁枯的鬼手無情的伸向女人們。
有幾人徹底絕望了,不再哭也不再鬧騰,足蹬春凳上梁,手抓白綾伸進腦袋。
「啪嗒」春凳一倒,身軀掛在半空撲騰不大會兒,沒了動靜。
地上的女人悲鳴再起,捂臉的頓足的,口中「姐姐」、「妹妹」的嚎叫著。
說來奇怪,素日里因為雨露恩寵、金銀穿戴沒少拈酸吃醋,見面就跟烏眼雞似的女人們,在這刻好像全都忘光了往日里的恩恩怨怨,相互擁抱、相互攜手鬧成一片。
老嬤嬤毫無人性,沉面一句︰
「動手。」
太監們搶上前來分開哭泣的女人們,一人杠起一個,蹬上春凳就往白綾上掛。
視野忽然混亂模糊,顧雲瑤已被一矮胖太監扛上肩頭。
她手腳冰冷干半張著嘴,由于過度恐慌完全吭不出一聲。
「宸王駕到——」
殿外,太監尖利的通傳嗓音劃破半空。
主殿立時陷入安寂,所有人跪倒低頭,迎接未來的新君。
頌琴隨宸王進殿,焦灼的目光在人群里尋找,猛然凝神,跑到顧雲瑤身邊放聲大哭起來︰
「主子、主子您沒事吧…奴婢該死、奴婢來晚了害主子受屈,嗚嗚……」
「頌琴……」
顧雲瑤抬面見到了親人,與之摟抱痛哭失聲。
宸王凜面看向老嬤嬤,厲聲吩咐︰
「還不派人過去,將裕太妃先行送往景陽宮。」
老嬤嬤眸現惶色,惴惴望了宸王一眼迅速低下頭,吞吞吐吐道︰
「回、回王爺的話,上面交代過,要…要特別……」
「糊涂的老東西——」
宸王一壁破口大罵一壁寬袖斜飛,不偏不倚扇在那奴才的後心上。
她撲倒在地,一口老血從嘴里噴射出來。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老嬤嬤氣息奄奄祈求兩句,眼白上挑昏死過去。
宸王不再理會她,三兩步走過去,伸手攙向顧雲瑤︰
「裕娘娘,都是誤會,讓您受苦了……」
顧雲瑤受驚過度,條件反射的掙扎身子後推,避開宸王的雙手。
男子神色尬然,慢慢直起身形,負手干笑兩聲,自說自話︰
「呵呵,裕太妃撫養本王的七弟實屬勞苦功高,此次本王已免去您為大行皇帝殉葬之禮,可能是奴才們糊涂搞錯了……」
顧雲瑤淚痕未干的污濁臉龐轉向宸王,一想到那夜宮變的血腥,想到氣得不明不白的璟孝皇帝與錢皇後,還有剛剛被人強灌毒酒的孫婕妤,她的五髒六腑就被無盡的悲傷與憤怒佔據,潮濕迷蒙的雙眼立時染起簇蹙火光。
「本宮……不必死了?」
她含著悲憤之情,直視宸王幽聲詢問。
俊美的男子神色一繃,像是被她頑強不屈的容顏震懾到,五官凝滯須臾後悄然解封,淺淺一笑,篤定︰
「是、您不必守殉葬禮……頌琴姑姑,快扶你家主子回宮去吧,待他日壽康宮修建妥善,再行移居頤養天年吧。」
頌琴激動到哭出聲來,抹了抹臉,顫聲道︰
「主子,主子您听到了吧,您不必為先帝殉葬了,奴婢護您回去吧……」
對面,高個子榮公公呵斥一句︰
「大膽,還不謝恩。」
頌琴不敢怠慢,幾個響頭磕在地上,正要扶起顧雲瑤,一道人影閃進大殿,以毫不掩飾的悶懣語氣質問眾人︰
「是誰如此大膽,敢駁哀家的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