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兩步,冷青堂突被八仙桌上擺放的東西吸引住。
不大的方桌上面放置的器件是一個冬瓜狀的茶壺和四個配套的茶碗,顏色都是樸素至極的白底青花瓷。再旁邊有兩碟子點心。一碟正是剛才噎到顧雲瑾的桂花團子,一碟是紅白相間的糖炒山楂。
冷青堂的目光現出片刻的凝滯。似是想到了什麼,一張俊臉上的表情顯得深沉而復雜。
緩緩伸出手,捏起一顆山楂放到眼前。
紅紅圓圓的山楂裹著潔白的糖霜,兩色相互反差鮮明,仿若新春時節家家戶戶門外高懸大紅燈籠沾染了鵝毛白雪,團團火焰渲染了凜冽的紅塵,一時間也溫暖了冷青堂漆黑如墨的眸子。
回憶縈繞心頭,全是被那抹身影佔據。
他清楚記得,自己與那身影的主人在皇宮相識的那年自己剛過八歲,因在御前伺候時出了錯,受到掌事公公的重罰。之後,他在落花如雨的桂樹下遇到她,她將滿滿一盤子糖炒山楂捧到他的眼前,連同她香靨凝笑的臉。
那時候,紅彤彤的果子沾滿了雪白的糖霜,色澤艷麗誘人,與如今指間的這顆一般無二。
轉眼之間,十九年光陰已過,他早已爬到司禮監的最高位,重權在握、萬人仰仗。除了當今皇上,就再沒人敢輕易罰他——
情不自禁的張嘴,冷青堂將手中的山楂果子放到口中。
冰糖凝結的白霜遇到口腔里的熱氣,瞬間融化的時候散出瑩瑩縷縷的沁涼。整顆山楂在蘸糖之前已經去了核炒了熟,牙咬下去後酥酥的碎開,滿口甜中帶酸,正是多年以前的味道。
一顆吃完了,冷青堂忍不住又從碟子里捏起第二顆。
床那邊有了動靜,顧雲汐醒來了,緩緩支起身子。
她第一眼看到身姿巍凜高大的冷青堂。
「督主……」
她諾諾的喚了一聲,看他站在桌子邊上手上拿了顆糖炒山楂,忙對他道:
「那雪果子放了有兩天了,不太新鮮。您若喜歡,趕明我做些新鮮的送您。」
「你做的?」冷青堂望向她,表情詫異。
「嗯。」顧雲汐緩緩點頭,神色羞慚:
「雲汐天資愚鈍,比不得姐妹們,只能做些小東西權當打發時間。這雪果子,做的並不好……」
「我剛剛嘗過,味道挺不錯的……」
冷青堂很是欣賞的笑笑,將手上的山楂放回碟子里,又撢去指尖上的糖霜:「等你身子大好了,一定記得再做些給我。」
听到他稱贊,顧雲汐的臉上局促之態逐漸被驚喜所替代,毫無血色的面頰開始升出一絲紅暈。
「是!雲汐定會記得!」
「好,一言為定!」他看著她,點頭的同時緩緩眨一下睫毛:
「披件衣服,正值月信,千萬別再受涼。」
冷青堂把話講得太過直白,惹得顧雲當即紅了臉,低頭再不敢直視他。
顧雲汐對自己這個東廠的督主又敬又怕。
印象之中的他相貌華美不凡,雖如翩翩公子卻不多言談,表情淡漠的俊臉上總帶著絲絲寒涼的氣息,教人難以、或是說根本不敢想去主動接近。
他一年到頭來不了別院幾次,每次來時大多與三姐妹和顧媽媽同聚,所以突然與他獨處,顧雲汐感覺到異常的緊張。
耳邊,冷青堂的聲音再度響起:
「剛才為你理氣梳脈,本督發覺你的身子太過虛弱,難道這貢院里面從沒有大夫為你悉心調理嗎?」
「每次痼癥犯時,顧媽媽都是請過郎中,也吃過藥的。是雲汐的身子不濟,為大伙憑添太多麻煩。」
「好好調理,你的舊癥完全可以醫的好。過幾日,本督叫宮里的太醫過來,仔細給你看看。」
「雲汐謝過督主。」
冷青堂隨手提來把椅子,坐到床邊。挨得近,他認真的打量她。
縴細的人物,小巧的瓜子臉上枯澀的白,秀美的娥眉蹙著淡淡的病態,杏眼盈盈,盛得盡是黯黯憂愁。櫻唇上不見潤色,燥起一層干皮。額頭上,那處磨破的地方已經生痂,周圍一圈淤紫。
冷青堂心中突然生起儒軟的情感,他不清楚那絲情感該不該被稱為‘憐惜’。若是這丫頭退去滿身的病態,她也是個清水絕麗的佳人……
又是那抹身影從記憶中飄然而過,縴塵不染,絕立于落花繽紛的桂樹下……
太像了,像極了……確實,她應該像她……
情不自禁伸了手去,柔軟的指月復輕踫到額頭有傷的地方。
輕微的申吟使冷青堂回了神,表情怔了怔,覺察到自己行為的唐突。
「疼嗎?」他抽回手臂問。
「不太疼……」她惶惶的看著他,小聲回答。
「稍後本督差人送些外創藥來,擦幾日就會好。」
「督主……」
顧雲汐猶豫一下,直視冷青堂問:
「能不能讓我見雲瑤姐姐?我想見她!」
「見她做什麼?一個戴罪之身罷了。」
冷青堂輕描淡寫說了句。
「從前都是她最照顧我,眼下她出事,我不會躲到一旁。折騰了許久,她肯定還沒吃東西,我去給她送點吃的,很快就走。」
顧雲汐依然怯怯懇求。
「听話,你剛才逆血最是危險,需要臥床休息。等明日一早,本督陪你去看她。」
——
這夜,冷青堂就在幽築別院里安歇,留下蕭小慎和十幾個番衛隨侍,其余的人馬由千戶程萬里帶回了東廠。
顧雲汐一夜睡得渾渾噩噩。
迷蒙中睜了眼,又到了那個不知名的世界。沒有山川沒有河流,看得到的天空是紅色的,那輪高懸的月亮,也如滴血一般的鮮紅……
一堆一堆的人都在熟睡,紋絲不動的身軀上泛出猩紅粘稠的血。他們互相堆疊,在不見盡頭的道路上壘成座座小丘。
他們都死了——
顧雲汐張嘴卻無法叫出聲音,粗喘著爬過一座座冰冷尸體堆成的山丘。終于沒力氣了,她坐在一片血液凝固的土地上休息,驚恐的放眼望去,前面的路上,仍然遍布了尸體。
這是夢嗎?這是夢嗎——
顧雲汐哭起來,低頭看周身,難以相信自己那沾滿鮮血的身體變得竟如同幾歲的孩童大小。
絕望,依舊是無邊無際的絕望……
「小丫頭,拉住我。」
輕裊的聲音自頭頂響起,動听卻滲透出些微的寒意,似是命令,似是救贖。
顧雲汐抬頭,卻見伸手過來的人正是冷青堂,只是容貌更為年輕,仿若十幾歲的俊美少年。
她瞬間止住悲鳴,順從的把小手慢慢遞向他。被他拉著緩緩前行,踏著路面上的鮮血,小小的顧雲汐也不再感覺恐懼,那大手向她傳遞來的溫暖頓時讓她的內心充滿無比的放松、安寧。
腳下驟的一空,身子向下跌去……
「督主——」
顧雲汐從夢里驚醒,囈聲叫著睜了眼。
「丫頭,我在這兒呢。」
冷青堂就坐在床邊,穿了月白金絲綻菊滾龍文花邊的袍子,頭戴流雲錦繡紗帽,聲音輕柔的望著她回應。
被她的小手拽著,他那雙點漆的黑眸中徒然掀起一陣細微的漣漪。
顧雲汐意識到一只手正拉著他的袍袖,急忙放開他。眸光四處尋看,辨出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從前夜開始你就在發燒,宮里的太醫來過,開了方子,過會兒起來吃藥吧。」
「您一直……在這邊……?」
顧雲汐詫異,向他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移開。
「嗯。東廠那頭沒什麼要事,便在別院里多住了些時日。本督答應過你,和你一同去看雲瑤。」
扶她慢慢坐起來,把枕頭墊在她的背後,他為她裹上被子。
這時候有小丫鬟托著長盤進屋。
「爺,姑娘的藥放溫了。」
「拿來。」
接過藥碗,冷青堂將它放在掌心里捂了捂。確實,瓷碗的溫度不燙,湯藥的溫度剛剛好。
他捏了瓷勺子舀了一勺,還是很慎重的放到自己嘴邊吹了幾下,而後才遞到顧雲汐有些干澀的唇瓣前。
顧雲汐不由自主的睜大了兩眼,表情異常受寵若驚,已然忘了張嘴。
從小到大,沒人心疼她,除了大姐顧雲瑤,他是第二個端著藥碗,耐心喂她吃藥的人!
可是,他不是位高權重的東廠提督嗎?怎麼會親手喂她吃藥……
「快喝,喝了藥歇會去看雲瑤。」
溫柔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沒有絲毫催促的意味。相反,那緩慢而抑揚的聲調倒像無度寵溺的語氣。
素白的手指配素白的瓷勺,干干淨淨的顏色看得人心里面豁然安靜。
顧雲汐不再亂猜,即刻張嘴將一口藥湯子吞下肚。頓時,倩麗的五官再也受不住那藥的苦澀味道,全部緊緊擰到了一起,像個受罪可憐的小包子。
「很苦?」
「嗯。比起我平時吃的藥,是略苦了些……」
冷青堂不禁笑出聲:
「乖,把藥喝完,自然有好東西賞你。」
喂完藥,冷青堂把空碗放回到丫鬟手中的托盤上,隨手從旁邊的瓷碟里捏了一枚蜜餞,送入她口中。
「甜不甜?」他含笑問道,很專注的看她蠕動著小嘴,咀嚼口中的蜜餞。
「甜……」
顧雲汐嚼玩蜜餞,舌頭上再也沒了那種難受的藥苦味道。隨後,她被他扶著躺到床上,他替她裹緊了棉被。不知何時,被子上多壓了一層狐毛毯子,暖融融的,又輕又軟。
「等會兒藥勁上來再睡會,我晚間才走,就在這兒等你。」
冷青堂繼續留在床邊,夜色漆黑的眸子里柔光閃爍。嘴唇輕勾,淺淡的笑容里升起幾分暖意。他本是個巍峨英挺之人,輕笑時五官更顯俊美卓然。
顧雲汐一直盯著他的臉看,目光在幾分倦倦的睡意升起的那刻好像忘記了有所避諱。她覺得,他神情安寧的樣子最是俊美絕塵,使人看上一眼便不想將目光移開。
少頃功夫,睡意變得更濃起來,顧雲汐迷迷糊糊的又合了沉重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