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死亡,是從他的身體的「朽壞」為開端的。」
「但是嬴政!」鞠子洲看著嬴政,表情嚴肅;「你覺得,一個人的存在,就只有區區的一具形體嗎?」
「不,不然呢?」嬴政看著鞠子洲,滿眼疑惑︰「不然,還有什麼?」
「你不知道?」鞠子洲反問。
「我不知道!」嬴政很確定自己並不清楚鞠子洲所想要說明的事情是什麼。
「你指揮一個人使其幫你做事,憑借什麼?」鞠子洲問道。
「言辭、身份……關系!」嬴政猶豫了一下,回答出了這些。
「那你又為何要指揮別人幫你做事呢?」鞠子洲又問。
「因為……」嬴政愣了愣,答不上來。
「因為你的思想!」鞠子洲盯著嬴政的雙眼;「因為你以你的思考和經歷為基礎,得到了你所想要做事的理由、做事的方法、做完事之後應該會有的收獲!」
「然後你自己去做這件事情,或者指使別人去做!」
「這就是你做事的過程,任何事,都遵循這個過程!」
「是也不是?」鞠子洲問道。
嬴政思考一下,點了點頭︰「是的,可是……」
「可是這跟死和不死有什麼關系,對吧?」鞠子洲問道。
嬴政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那麼我問你。假如,我于此時死去,而你嬴政,得到了我全部的學識,延續了我的思考方式,繼承了我的理想,以我想要去做的事情為目標,以我所會的理論為基礎,以我的行事風格為闡發,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和我想要你做的事情。」
「那麼這算不算是「我」在完成「我」的理想?」
「這……」嬴政無法區分。
「有些人了解你,對于你的想法,不言自明。」
「對于你的理想,堅信不疑。」
「對于你的理論,吸收利用。」
「對于你的理念,理解贊同。」
「那麼他是不是你的心月復?」
嬴政點了點頭︰「是的。」
「在你活著的時候,你的這個「心月復」,能不能算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我不懂。」嬴政眼眸中顯出懵懂。
「既然不懂,那麼我們換一種思考方式。」
「先撇開「身份」不談。」鞠子洲把一只酒樽從嬴政面前拿開,說道︰「現在你不是「嬴政」,沒有了太子的身份。」
「那麼你如何定位你自己?」鞠子洲問道。
「我……不是太子,不叫嬴政?」嬴政不太能理解鞠子洲的思路,但還是說道︰「那麼我又可以是誰?」
「拋開「身份」所能帶給你的一切立場和利益關系,你還需要去努力與秦王異人對抗嗎?」
嬴政若有所思︰「如果我不是「嬴政」的話,那麼想來是不需要的。」
「你還有資格與華陽太後結盟嗎?」
「沒有!」
「你還能指揮別人為你做事嗎?」
「沒辦法!」嬴政點了點頭︰「那麼師兄,若我不是太子「嬴政」,你還會教我這一切嗎?」
鞠子洲一頓。
想了想,他說道︰「若你不是太子「嬴政」,我只會更高興!」
在這樣的一個時代里,找到這樣一個人可以放心的將自己所深信不疑的理念傳播出去,那該是多令人興奮的事情。
嬴政將信將疑看著鞠子洲,片刻,他點了點頭︰「好,拿掉「嬴政」這個身份,我是師兄你的師弟,是你理念的擁護者,也會是你學識的獲取者,你理想的執行者!」
「那麼這個時候,你與我所思所想都是一樣,行事風格無二,學識相當,你所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我所要完成的事情。」
「這個時候,你與我,還有什麼不同呢?」鞠子洲問道。
嬴政愣了一下︰「身體……」
「形體是終究會朽壞的!」鞠子洲搖了搖頭,模了模髒兮兮的衣服里的干癟錢袋,從中取出一枚銅錢,舉到嬴政面前,問道︰「這是什麼?」
「錢?」嬴政不解。
鞠子洲搖搖頭,一手反摜住嬴政的脖子,一手舉著銅錢,將銅錢放在他眼前,問道︰「這是什麼?」
嬴政仔細看了看那枚銅錢。
整體很髒,邊緣處磨得發亮,中心處有絲絲銅銹︰「是銹?」
「堅硬如銅他都會朽壞,何況是脆弱的人的肉身呢?」鞠子洲問道︰「古往今來多少「天子」、「君王」,他們現在何處?他們所御之民又在何處?」
「任何人的「形體」都會朽壞,我們區分一個人,最根本的,除了他的「形體」之外,還有精神!還有位置!還有立場!」
「最重要的,還是……」鞠子洲看著嬴政。
「最重要的是「關系」!」
以及關系所帶來的「立場」!鞠子洲心中補充道。
「你可以是「嬴政」,也可以是「鞠子洲」。」
「我可以是……」嬴政眼楮明亮起來。
他似乎把握住了什麼。
「反觀你的祖父秦柱。」
「你覺得他還在嗎?」鞠子洲問道。
嬴政回頭看,殿中除他與鞠子洲之外,再無第三個人。
嬴政抿唇,說道︰「他已經徹底死了!」
「他的一切「關系」和「立場」幾乎都建立在「秦王」的職位之上,這個職位現在被人侵奪,除了「秦王」這個職位帶給他的一切之外,他這一生,幾乎沒有絲毫屬于自己的東西!」
「任何人都可以是秦王,但沒有人再會是第二個「秦王秦柱」!」
「沒有人以他的理想為理想;沒有人以他的學識為學識;沒有人以他的行事風格行事;沒有人以他的理念為理念。」
「他已經,徹底死去了!」
「那你的父親呢?」鞠子洲歪了歪頭問道︰「他,除了「秦王」這個由「秦國」所賦予的職位之外,還有什麼?」
嬴政笑了笑,撕開恐懼的外衣,自信飛上眉梢︰「他也是什麼都沒有的可憐蟲!」
「不止是他!」嬴政盯著鞠子洲︰「從古到今的所有所謂君王、天子,都只不過是依托于他們的國家和政體而生的人,都是死後立刻就徹底死去的可憐蟲!」
「你不是嗎?」鞠子洲問道。
「我不是!」嬴政昂首挺胸。
「你不是?」
「不是!」嬴政滿臉笑意︰「我會將我的思想傳播給全天下的人,把我的學識播散出去,將我的理想,傳遞給世間所有的人。」
他滿臉自信,滿心自信。
自信到了狂妄自大的地步。
鞠子洲忽地笑了笑。
真是,今天的事情是他所有計劃之外的突發情況。
而這突發情況,讓他很是開心!
「你在的時候,你是你!」
「你不在的時候……」鞠子洲笑了笑,眼楮發酸︰「希望所有人都是你。」
「那當然!」嬴政自信回答。
自信人生,二百年!